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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叙事”到“在场”(4)

从“经验”到“在场”
    在过去的30多年里,在语言哲学和文学理论的引领和启迪下,历史哲学家在历史文本和话语分析方面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但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人们太过关注作为语言建构的历史写作,从而忽视了作为事物的历史本身。再现主义(或者叙述主义)仅仅关注“叙事”、“阐释”和“意义”,从而忽视了记忆、回忆和心灵创伤等问题。因此,一些西方学者开始尝试逃离“语言的牢笼”,摆脱语言对过去的限定,进入到一种与过去的“本真”关系中去。那么,究竟应该借助于什么特别的概念来完成这种从认识论到本体论的飞跃呢?我们已经知道,安克施密特为此提出了“经验”概念;而古姆布莱希特和埃尔科·鲁尼亚则诉诸于“在场”范畴。下面我们首先大体介绍一下后两者对“在场”的理解,然后讨论安克施密特对他们的响应以及他自己的独特看法。
    (一)古姆布莱希特和鲁尼亚的“在场”理论
    在古姆布莱希特那里,“在场(presence)”这个词并非指(起码不主要指)与世界及其所包含客体的时间关系,而是指空间关系。当说某个事物“在场(present)”时,他指的是这个事物可以被我们触摸到,也就是说,它对我们的身体产生了直接作用。在古姆布莱希特的理论中,“意义”是一个与“在场”相对立的范畴,指的是声音、文字和信号等所表达的意思。在他看来,如果我们把某种意义赋予某个“在场的”事物,也就是说,我们对这个事物形成了某种概念,那么,这个事物对我们身体的直接影响力或冲击力就会减弱。(25) 古姆布莱希特认为,文艺复兴以来的现代(包括当代)西方文化是一个逐步强化“意义”而忘却“在场”的过程。
    因此,古姆布莱希特试图运用诸如“在场”、“物质”和“实在”和“存在”之类的范畴,彰显文化中那非意义的层面,从而终结阐释在西方文化中的主宰地位。但他并不是要人们放弃意义、表义(signification)和“阐释”,而是呼吁人们以一种比阐释更复杂的方式来同世界发生联系,在阐释之外另辟一个观察世界和处理世界的视角和方式。作者“最终倡导的是一种摇摆于在场效果和意义效果之间的与事物世界的关系”(26)。
    古姆布莱希特是在宽泛的文化背景下探讨“在场”问题的。(27) 而埃尔科·鲁尼亚则是从心理学和历史学的角度出发,提出了自己独特的历史“在场”理论。客观地讲,埃尔科·鲁尼亚才是所谓史学理论之“在场”范式的始作俑者。在2004年的《忘记》(28) 一文中,鲁尼亚曾经探讨过荷兰战争文献学会(NIOD)如何在调查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大屠杀的报告中重演了大屠杀的某些关键方面。2006年2月,他在《历史与理论》上发表《在场》(29) 一文,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历史“在场”理论。同年10月,他在《历史与理论》中主持了“论在场”的专题论坛,并亲自撰文对“在场”概念作了进一步的论述。(30)
    在鲁尼亚那里,“在场”是一种“过去呈现于现在的那种非再现的方式”(the unrepresented way the past is present in the present),指的是(字面意义上或者比喻意义上的)“伸手可及”,就是与人、物、事件和本真情感的零距离接触。就是在常规习俗和陈词滥调中呼吸生命和真实,就是要充分地领悟事物而不只是理所当然。根据他的理解,对“在场”的需求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本真激情,这是一种试图分享充满人、物、事件和情感的令人敬畏的实在的渴望。“在场”同“意义”一样重要。(31) 在怀旧和复古风格中,在对纪念物的嗜好中,在对纪念品的热情中,在对遗迹的追求中,在对记忆的迷恋中,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对“意义”的需求,而是对“在场”的渴望。比如,在越南老兵纪念碑中,在生命钻石(为纪念自己的爱人而从其身体的碳素中制造出的人造钻石)中,在世贸大厦遭袭周年纪念会上宣读死者的名字时,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意义”而是“在场”。(32)“意义”是艺术、意识和生活的内涵方面,而“在场”则是其外延方面。鲁尼亚的一个代表性观点是,“在场”贮存在换喻中。隐喻的作用在于“意义的转换”,而换喻的作用在于“在场的转换”。
    (二)安克施密特对“在场”的理解
    安克施密特深信,对“在场”概念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甚至认为它是目前史学理论界最需要的一个概念。因为“语言哲学、诠释学、结构主义、转义学和符号学等等的语言主义如今不仅不能促进反而阻碍了有用的和有成效的洞见的产生。现在如此令人压抑和窒息的语言学的咒语已经对我们这门学科的智识健康造成了严重威胁”。因此,他希望“在场”这个概念能够“帮助我们进入一个有关人文科学之理论反思的新阶段,并提出一套全新的和迷人的问题”(33)。
    安克施密特认为,“在场”这个词本身就具有歧义性、民主性和争议性,没有明确的字典意义,也没有大家所公认的权威释义。因此,他建议人们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灵活机动地使用这个词。只要它的用法能够最大限度地帮助我们理解人文学科,它就是合理的和可行的。安克施密特本人是从“再现”这个词着手切入“在场”问题的。
    安克施密特首先从词源学角度出发,分析了“再现(representation)”和“在场(presence)”之间的关联性。(34) 从字面上来讲,“再现(representation)”意味着使某个事物“再次(re-)”“出场(present)”,或者再确切一些说,使某个当下“缺场(absent)”的事物“出场(present)”。因此,“在场”是“再现”一词的应有之义。而且,“再现”这个词的奇特之处在于,它以这种方式把“在场”和“缺场(absence)”这两个看似水火不容的概念联系在了一起。其次,“再现”和“在场”之间的关联也体现在人们对“再现”一词的实际应用中。比如,在“图画再现(pictorial representation)”中,某个人的肖像使得这个人以某种方式再次出场,尽管这个人不在眼前或者去世了好多年;在“政治再现(political representation)”中,公民代表在国会或者立法机关中代表或再现了(represent)不在场的公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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