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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域”到“东海”(3)

正前所述,无论西洋、东洋还是中国,这一新的历史领域与新的研究方法都具有非常复杂的背景、意图和立场。由于淡化甚至超越民族国家的现实边界和政治领土,隐含了欧洲与日本对于重新界定“中国”的疆域,重新书写中国的“历史”的政治意图,尽管古代王朝以及现代中国确实因为天朝大国的自大,遗留了“朝贡体制”或“册封体制”的想象。但是,近代以来帝制中国的落后与崩溃趋势,不仅导致了日本对于满洲与朝鲜、俄人对于蒙古与回疆、英人对于西藏、法人对于安南的领土要求,也特别容易促成对于“中国”的重新界定。但是,如果我们暂且搁置政治的意图与背景,仅仅从学术研究的方法论角度看,这种超越汉族中国政治、语言、历史和文化边界的西域研究的意义之一,就是傅斯年所说的,它促成了史料的扩充和工具的改进,也就是促进了学术的进步(28)。
    那么,“近世东海”的研究呢?毫无疑问,任何区域研究在方法上都有共通性,无论研究“西域”还是研究“东海”,我们都会发现,一旦超越传统民族国家的中心区域与传统历史,超越当代民族国家的政治边界和历史论述,很多新资料、新视角、新手段、新问题就会纷纷出现。像研究西域的时候,各种被发掘出来的语言、宗教、历史、艺术资料,不仅在挑战着我们原有的知识、工具与方法,而且在丰富着我们此后的视野、理论和领域,同样,在研究东海的时候,也会出现同样的学术变局,原来似乎很陌生的文献开始被用在解释中,各种历史的新线索开始变化着我们观看历史的焦距。
    不过,除了“中古”与“近世”、“写本”与“印本”、“左翼”和“右翼”这些明显差异之外,与“西域”研究相比,在“东海”研究中似乎还有若干值得注意的问题。
    第一,与多种相异宗教与文化一直互相激荡而趋向融合的“中古西域”不同,“近世东亚”的宗教与文化似乎出现一个相反趋向,不是来自各个区域的宗教和文化在这个空间中逐渐向心融合,而是从原本看似同一的传统与文化中逐渐出现了离心独立。换言之,由于西域研究之重心在中古,而东海研究之重心应在近世,因此西域研究需要关注“合”,而东海研究则需重视“分”。对于“东海”这一区域来说,更值得关注与研究,也是更加复杂的文化交错,却是在“近世”,也就是在蒙、汉、满交替统治中国的时代中,原来看似有同一性的“东亚”或者“东亚海域”的文化出现了“纠缠而且分离”的现象。
    我们应当看到,首先,与“地中海”不同,在“东海”这个同样依赖海路彼此联系的空间里,尽管有着类似佛教和儒家这样共同尊奉的宗教与思想,但是,却始终缺乏一个类似基督教那样,超越国家(王朝)、皇权(君主)之上,作为彼此认同基础和联系纽带的共同宗教,因此,这个区域很难在国家之外,形成超越国家的文化共同体;其次,与“西域”不同,“东海”不是一个各种民族、宗教和语言的边界时常移动,因而成为彼此混融、互相冲突的空间,由于各个民族、宗教和语言大体各守边界,加上它们原本就有一些共享的典籍、文字和宗教,因此,历史学家应当关注的文化变迁,却是这些文化认同基础的崩溃。这倒是西域甚至地中海都没有的历史变化,也正是这一现象的延续,导致了近代东亚各国认同与文化的变迁(29)。
    第二,中古西域虽然有来自南亚、西亚(甚至更西)、北亚和东亚的文化,但是毕竟各种宗教、语言与典籍彼此角逐,即使是最强盛的汉唐中国及儒家学说,在那里也不可能横扫一切,成为垄断和笼罩的文明,这一特殊的文化交涉现象,使得考古发掘、比较语言、历史地理、写本鉴定等等方法越来越重要,而民族、宗教、艺术等也成为最重要的研究领域,正如石田幹之助在回忆羽田亨的时候说到的,由于敦煌、高昌、龟兹、于阗遗址的发现,流沙坠简、敦煌文书的问世,由于废寺石窟塑像壁画的重见天日,如何灵活地运用语言学知识,如何充分使用新的残简佚籍,如何全面地掌握西洋的新材料和新方法,成为陈寅恪所说的学者是否能够“预流”的必要条件(30)。可是,16、17世纪以前,“中华文化”或者说是“汉字文化”曾经有过笼罩性的影响,而16、17世纪之后,尤其是经历了鸦片战争的大清国、经历了黑船事件的日本国,和经历了江华岛事件的李朝朝鲜,包括同时的越南等等,又都在一个纯粹外来的、更加强大的西方文化,以及无所不在的“现代性”的影响之下,经历了重新“从锁国到开国”的历程。因此,研究近世东亚海域,比起研究“中古西域”来,更复杂和更重要的理论、工具和方法,不是掌握各种语言文字、宗教历史、写本壁画,而是需要更复杂的和更多元的视角、立场和观念。由于“近世东海”周边诸国,很多文献原本均由汉文书写,各种宗教学说大体共享,文献资料多有印刷流传,因此,对于新语言、新发掘、新资料的依赖并不是那么多。
    但是,近世东亚海域研究却有不易注意的“暗礁”:一是研究者如何超越国家疆域,形成“东海”这个历史世界?东亚海域周边各个国家大体长久存在,疆域也大体固定,文化也相对延续,这不仅造成了历史、文化、宗教和政治的相对稳定性,也构成了各自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的空间边界,因此,“国家”(或者“王朝”)的历史意义很浓。如何既承认“国家历史”的存在,同时又看到环东海文化交流在深层给各区域造成影响,是一个需要斟酌和需要平衡的问题。二是因为曾经共享传统,它造成各个国家文化的表面相似,研究者如何改变过去习惯于“同文同种”的历史观念,细心剔理各自“古层”和“低音”中的差异,探讨彼此的不同,这是需要认真考虑的。三是因为诸国都遭遇到西方的冲击,因此,在这一区域历史的研究中,更需要深入研究回应西方“冲击”时各国的不同“反应”,这些不同“反应”背后的原因,以及各自不同的现代性问题。这些恐怕都是“中古西域”研究中所不曾遇到的问题。
    第三,如果说对“中古西域”的研究,仿佛是面对一些古老的典籍和一个寂静的遗址,虽然会有思古之幽情,但已不存在感情的波澜。可是,近世东亚海域的研究却不同,历史研究者不仅很难摆脱历史记忆与感情纠葛,也常常受制于现实国家与政治的立场。东亚海域周边诸国显然各有各的历史记忆,也各有各的政治立场。比如,朝贡体系中是宗主国还是进贡国?在战争中是侵略者还是被侵略者?在现代化进程中是先进一方还是落后一方?在这里,不同的记忆和立场始终会影响到对历史的观察,在关于历史起源(如檀君、天皇、黄帝的争论)、国家疆域(如高句丽、琉球、安南之归属)、文化交流(如蒙古袭来与倭寇扰边)等等方面,这些意识、立场、感情都会掺入,使这种超越国家疆域的东海区域研究带有太多的非学术因素,那么,在“东亚海域”研究中,在超越“国家历史”的同时,应当如何超越这种“国家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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