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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坤鹏]凝结在手工艺中的时间——论手工艺品的时间性(2)


    二、手工生产方式
    手工生产过程以自然时间的绵延和生命时间的渗透为特征,是“不逆”的生产过程,但是工业生产是可逆的,通过对时间的复制进行生产。手工生产一方面要合自然“天时”,在一定的空间和时间场域内完成生产;另一方面,在生产过程中直接以人的生命时间融入其中,并作用于手工艺品。《考工记》中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天有时”指的就是季节、气候、时令的变化,合“天时”是“良”的一个标准。如果“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工巧”是指在手工生产中,手艺人以生命中的技巧融入手工艺品,这完全不同于大工业生产方式。
    手工艺生产是持续“绵延”的过程,而机器生产是一个时间可逆的过程,两者与时间的关系截然不同。手工艺生产相对费时漫长,构思和制作是在一定时间段内完成的,是对思维意识和加工制作加以组织并使之相互渗透的“绵延”过程。比如,琢玉艺人在对玉进行雕琢之前,往往是根据玉料的形状、颜色、纹理、质地等因素来设计,但这只是一个大致的设计构思,在具体琢制的过程中要利用俏色,挖脏遮绺,掩瑕显瑜,使其产生最佳效果。为了避免细雕时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要先粗雕,然后再细雕,其目的就是对玉雕工艺进一步精细化,使表现的飞禽走兽、人物山水、花鸟鱼虫从大的形体到局部都精确塑造,体现出真实、逼真的表情。不管是粗加工还是精细加工,玉材的表面始终都是粗糙的,显示不出玉石晶莹剔透之美,还要对玉进行完美的抛光后才能显示出温润光洁的外表,这样玉器成品才能具有高贵的气质。因此,对玉石加工的过程在同一段连续的时间内开展,这些过程虽然是制作的过程,同时也是根据具体材料构思的过程。在这个“绵延”的过程中,不同的阶段都是相互渗透的。比如,最初的设计会渗透到后期的制作环节,后期制作的过程中也会有新的构思设计。手工生产还要合乎节令时间,顺应自然气候,看似和手工生产不相关的外界情况,实际紧密相连。总之,在手工生产的过程中,人的构思活动和加工互相渗透,每一个瞬间都可以跟一种同时存在于外界的状况联系起来,并且因为有了这番联系又都可以跟其他瞬间分割开来。
    但是,机器化的工业生产却不同,它不是一个“绵延”渗透的、不可逆发展的过程,而是一种往复的时间运动。在大机器生产之前,要完全提前预想出基本的造型、材质等,以数字或者实际的模型来模拟,然后在自动流水线上用全自动或者半自动的机器生产出来。生产制作环节,工人只要轻轻按动电钮,或者做一些辅助的工作就可以了,这完全不像手工艺生产需要互相渗透的连续周期来创造加工。在机器化的生产过程中,时间是断裂的。首先,设计师要以预想的方案、程序、模式进行,设计环节和制作环节是分开的,即设计时间和制作时间是分离的。其次,在制作过程中,产品的生产通过“可逆”时间的复制,得到批量化的生产。某种意义上说,大工业生产的产品是缺乏人文性和历史深度的。但是,手工生产创作过程以人手直接介入,构思和制作过程合二为一,以持续的互相渗透的时间“绵延”前进,创作出具有生命时间性的手工艺品。由于大工业生产是通过瞬间时间的复制来完成工艺品的制作,因此,其结果必然是标准化的工业产品。而手工生产是通过人的直接介入,以生命时间的绵延获得手工艺品,因此,凝结了手艺人生命时间的痕迹,这一点完全不同于瞬间制作的工业产品。
    手工生产的过程中,手艺人生命的时间和气力直接作用于手工艺品,而机器生产则是以机械力来制作产品。“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和地点总是一致的,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都是受‘在场’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动支配的。”现代社会则不同,因为“缺场”的存在等因素,空间不断从地点分离出来。正是现代化的机器生产制造了“缺场”的存在,地点变得琢磨不定、时空分离,并且是延伸的。技术时代,机器代替了人手,机器的高速运转替代了手工劳动。机器的“按钮力”“动能”取代了生命力,手艺人的心手相应的创造力、自由性被现代的机械“力”排除在外。机械力下的产品,和自然的时间是分裂的,仅仅表现为绝对时间。但是,手工劳动的时间存在于生命之中或者自然时间之中。手工劳动过程中的心力、体力,都和生命时间紧密相连,手工劳动时间表现为人的生命时间。手工技艺作为一种内在的功力始终是“在身”的,通过手作用于“物”,中间并没有经过“转化”,因而具有“在场”的即时性。人利用自身的生命力、智慧、性情来操作工具,成为主宰劳动和物的艺人。传统手工艺的制作过程只有通过足够生命时间的投入,才能发生质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手艺人通过“己之力”赋予手工艺品生命时间的烙印。
    漆艺是中国传统的工艺,其制作中一髹一磨的工艺过程往往需要数月数年。大漆需要在适宜的温度和湿度下慢慢自然干燥,漆的制作需要数遍的髹涂和研磨,才能达到髹饰层传递的深邃、韵味。研磨工艺的效果直观显示在作品的髹饰层上,因此可以说,漆艺加工中的时间是一种“可见时间”的视觉表达。如果没有一遍遍的打磨,就不会有丰富而又不可预见的视觉效果。漆艺就是在这种不断操作中,以手艺人生命时间的直接参与才得以精彩。漆艺作品中渗透的“工”和“工时”,手工艺人所倾注的时间、汗水以直观的形式体现在漆器的表面。尽管手工艺人创作过程中的思维模式、审美取向等不好明确界定,但保证漆器最终视觉效果的“工时”,可以视为生命时间保证手工艺品品质的例证,并成为生命时间在视觉层面上的记录。
    另外,在手工艺的制作过程中,把握住关键的时间节点是成功的关键。或者说,某些工艺得以成功的关键正是把握住了时间的节点。龙泉宝剑的“淬火”就是生动的说明。古人所谓“百炼成钢”,但即使是这样炼出的钢含碳量仍然很低,用低碳钢制成的剑,剑刃仍不锋利,“淬火”成为增加剑刃锋利度的最佳办法。“淬火”前,首先要对剑坯不断燃烧,当温度达到750—800摄氏度时便可“淬火”,即插在水中,然后迅速拔出。“淬火”是事关成败的关键一步,虽然此前经历了数万次的反复锻打与磨砺而有了足够量的时间的“绵延”,但是“淬火”是增加剑刃锋利的关键节点,再加上此后的锤炼,才能锻打一把成功的好剑。总之,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是赋予一把剑灵魂的关键,而这种关键节点的把握只能是工匠通过经验来判断。
    在高度发展的技术时代,机械化的劳动时间和人的生命时间是分裂、不一致的,这也彰显着现代技术对时间的征服。脱离人手的劳动,只是单纯地在进行能量转换,而不能根据具体材料来个性化地使用动力。单纯的能量转换是“绝对时间”的,既不具有特定的地点,更没有“在场”的具体感觉,即没有生命时间直接渗透的手工艺生产是可逆的。这种可逆的性质为机械复制创造了条件,只要机器转动起来,现代的生产方式就可以征服手工劳动的不可逆性,从而可以在一定的空间内通过“时间的重复”实现批量生产。而在手工劳动中,“干活的工夫和力气系于劳动者己身,这当然是很平常的事实。但是‘在身的’工力,实在具有无法测度计量的人文‘能量’,它于劳动过程中的做功蕴含着深刻的人性和文化性。所有这一切,又和工力‘在身’的一系列生命特征紧密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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