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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吃掉的文字:拉祜族文字神话与书写的人类学分析(3)


    (二)文字的起源与宗教学诠释
    不难发现,每一则神话将叙事者置于无文字主体的位置,同时也凸显出了“有文字者/民族”作为与之对立关系的他者而存在。然而要清晰理解“有/无”文字体系之间的关系,我们须要弄清楚“文字”隐藏的文化隐喻,即文字如何成为神圣,或成为与本地相异的物品和观念?这要从文字的起源神话谈起。
    在西方世界,直到18世纪,文字的起源仍然是神话的主题:神、想象出来的人物或英雄是文字的创造者。这些神话的共同点认为文字是在一夜之间就发展成熟的。现成的字母是“从上天那里传下来的”(17)。从启蒙时代以来的研究看,在世界范围内的文字产生的历史脉络中,最古老的、且作为一种全新的现象被创制出来的文字有三种:美索不达米亚文字、汉字和美洲玛雅文字。这些古老的文字属于刻画创造衍生出全新的文字系统,然后影响波及周边的民族和文明体系。其中,在亚洲,与中国相邻的一些国家都借用汉字的文字系统;早期美索不达米亚文字对古埃及文字的发展具有一定促进作用,而闪米特文字又是在古埃及文字的影响下发展和形成的。希腊文字系统借鉴于闪米特文字,而希腊字母又被意大利的伊特鲁里亚人借用,后来再被罗马人借用来书写拉丁语,成为罗马字母。罗马字母广泛传播,为世界上数百种语言所使用。因此,现在全球的文字系统“要么起源于汉字,要么起源于闪米特文字”(18)。根据中国史书文献记载,汉字的起源和产生与古代氏族首领伏羲氏太昊、黄帝史官仓颉有关。如《周易》:“宓戏(伏羲)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唐代伟续《墨蔽·五十六种书》:“自三皇以前,结绳为政;至太昊氏,文字生焉。”传说伏羲观察日食等奇异天象,悟出天地之初“混沌如鸡子”的形态,于是产生了鸡形的图像符号。黄帝时期的仓颉被奉为汉文字的祖先,《春秋元命苞》说仓颉:“四目灵光,生而能书。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传说,仓颉创造出了24个古文字,感动了神灵,从天上投落下大米、白面,夜里的神鬼也惊吓得哭起来了。(19)
    在中国,文字历史渊源与占卜有关。所谓的“甲骨文”就是刻在龟甲兽骨之上的古文字,通常被用于占卜。将龟甲或者兽骨加热使其出现裂纹,根据裂纹来占卜吉凶。张光直依据考古资料论证了中国文字起源于巫术,文字用作祖先神灵沟通的工具,因此史官与巫觋职能结合于一身。(20)埃及早期的文字分“圣书字”和“民书字”(21)。“圣书字”意为“神圣的刻符”,源于早期的宗教文本中;“民书字”意为“大众的,平民的”,用于行政管理和商业贸易。一方面,文字和上层阶级联系在一起,它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另一方面,希伯来人认为读者不可以用手触碰手卷上的圣名。为避免手指的触碰,这些手卷都带有开合的手柄,读者需使用特殊的点读器来确定自己读到哪个位置。
    在西南少数民族社会里,文字的产生、书写实践往往与特殊的历史情形联系在一起。在文章开篇提到的拉祜族“经书”故事,神奇的背后隐藏着历史事实。回溯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末澜沧江两岸拉祜族历史,以佛教为核心的宗教运动成为反抗地方傣族土司和清朝军队的社会动员力量。在这一历史情境下,“经书”被赋予了神秘力量,同时被设置诸多禁忌来维系这种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在预言的伪装下,成为20世纪初西方传教士在拉祜地区传教的合理性缘由。(22)即这些西方传教士利用“丢失文字”的神话创造了拉祜文(老文字),并为自己的传教提供辩护,声称他们带回来了拉祜曾经丢失的文字(福种、福气),从而赢得了拉祜族民众的支持。
    与之不同的是,傈僳族的竹书文字是在西方侵略者和传教士入侵和民族主义的话语背景下创造产生的。傈僳族的竹书作为一种本民族内部创造出来记事符号,亦承载了民族英雄的故事和抗争的意义。如竹书的起源传说讲到,其创造者是来自社会底层的贫苦农民汪忍坡,他为了改变傈僳人被剥削和被奴役的社会地位、阻止西方教会的文化入侵而创造出竹书文字。从其书写功能上看,竹书主要记录了供原始宗教祭祀使用的经书和傈僳族传统的民间文学。此外,民间还用之记账、通信等。(23)
    在竹书的起源叙述中,汪忍坡被塑造成傈僳族反抗不平等的民族英雄,强调了本土的力量和智慧,并且与其本土宗教活动有密切联系,但这也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表现出来的反抗意识。尽管如此,无论是西方传教士创造的拼音文字还是本土所造的字,都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上述文字起源传说或历史资料来看,文字与宗教的联系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文字也因传说而拥有了神性,同时为社会阶层产生或社会不平等提供了合理解释。正如张光直先生所言,古文字被特定社会的祭祀阶层掌握,遂成为“攫取权力的手段”,同时文字与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民间宗教实践生活中,逐渐构筑了文字的“巫术力量”和“魔力体系”(24)。因此,文字既有神秘性,又蕴含着权力的象征符号。文字的象征意义超越了日常书写的功能。而在少数民族的社会体系中,这种象征的魔力,成为构建王者、头人威权体系的重要来源。另一方面,有关文字的禁忌和传说也在塑造着社会权力关系,将不平等的阶层固化或合理化。重观我国西南少数民族的文字起源神话,相较于无文字传说而言,文字的神秘性意味更加浓厚,且与它的社会命运有关。
    三、重获丢失的文化财产:“新创文字”产生的政治隐喻
    正如王铭铭的研究显示,汉文字的起源神话具有“通神明、类万物”的功能,因此文字成为早期中原文明统治者攫取权力的手段。然而一个国家社会中只有很小一部分精英是识字的,他们的文字活动直接依赖于特定国家,以及国家的科层体制的存在:对国家文献、法律条文、编年史、一般的记录、税收和经济活动,以及更重要的官员职位和等级制度结构的知识,这些使识字受欢迎并能带来声望和财富。国家通过这些文献档案(包括地契、税务名单、人口记录)进行统治和维护权力。所以书写文字与国家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而对反抗者来说,如在中国革命、土改时期,农民烧毁这些官方的记录本身就是象征着某种解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汉-少数民族/文明-落后的二元对立的文化进化论的影响下,文字成为衡量少数民族社会发展阶段的依据之一。一方面,国家“给予创制新文字”成为少数民族社会“文明工程”项目之一。(25)另一方面,1956年以来的创制文字工程让各民族拥有新文字,这是实现“民族平等和团结”的举措之一。(26)
    通过文字实现“民族平等”的过程,实际上与无文字神话传说揭示的“文字代表着权力和财富”的历史逻辑是相一致的,即政府组织的“新创文字”(赠予文字),使拉祜和其他无文字民族变成有文字的民族,在“民族解放”“各民族平等、当家做主”等政治话语背景下,重新拥有文字这个现象意味着重获丢失的文化财产,将不平等族群政治关系变成“各民族不论大小一律平等”。因此,传说与文字的书写实践表明,文字不仅仅是记录语言的一种符号,在一定的历史条件,文字和政治紧密相关。创制文字具有协调、改善民族关系,发展民族语言文化的重要功能。(27)
    然而,新老文字在功能上有互补也有竞争。许多新创的文字在市场经济背景下,越来越难以推广和运用,甚至还没有传教士造的老文字有“活力”。如为解决傈僳族的文字问题,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民政府于1956年1月召开各界人士代表会议,确定了“保存旧文字继续使用于宗教生活,另创造新文字应用于社会主义经济和文化建设”的方针,并在1956年1月的傈僳文字研究扩大会议上通过“新傈僳文方案”,由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批准试验推行。中国共产党的宗教政策落实后,老傈僳文的使用范围有所扩大。如维西县、丽江地区和四川凉山的傈僳族,都在学习使用老文字。怒江州政府机关虽规定各种文件汉文和傈僳文同样有效,但实际上政府行文时很少使用新傈僳文,只在政府机关、商店的图章、牌匾上使用两种文字。从整体上看,新文字的推广和教育的普及实践,强调“应用于社会主义经济和文化建设”(28),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意义上的“神性”;另一方面,随着全球化、城市化的进程,新创文字的使用范围变狭窄,应用推广遇到困境。(29)强调“政治平等”社会权利功能,忽视了文字本身原有的“记录、承载信息”的应用本性。这可能是新创文字难以广泛运用的原因。
    四、结语:文字的神性与物性
    学界对东南亚山地民族的研究表明(30),外来的物资常赋予神秘的能量,因而对重塑地方权威体系产生影响。对于“口述历史”的民族来说,文字是一种外来的物品,具有神圣而不可捉摸的特性。正如Judith对泰国北部拉祜族的研究所示,“无文字”叙事及神话表达的是“文字如商品”(31)的概念,文字被想象成一个物品,而不是用于日常书写的技术,并且清晰地表明文字与权力失落、与经济地位相关。
    本文从整体视角来审视拉祜族及西南藏缅语族的无文字神话,将文字研究的视野超越文字功能及其文野之别的论述框架,并且嵌入到地方社会的族群政治的历史过程中。因而我们看到神话所隐藏的意义与历史和现实联结在一起:文字是统治者的社会地位和权威的来源,它们通过宗教、祭祀的神秘性将统治合理化,因而文字成为统治社会的基础和操控权力的表征符号,并在书写实践中,转化为统治者的权力与财富,表现出文字的物性特征。同时,世界上很多造字神话亦表明文字起源与宗教活动紧密相关,在口传文化的社会里具有超自然性,起到沟通神灵的媒介作用。这种将文字与神明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实践,亦表明文字在民众观念中具有神性的特点;其次文字与财富、权力联系在一起,即文字具有物性特征。拉祜族丢失文字的神话叙事逻辑表明了拥有文字意味着拥有权力和财富。反之,丢了文字,即没有了衣食等生存基础,成为不断迁徙、被统治或变得穷困的原因。有趣的是,在无文字的神话中,文字是被赠予的,是一种外来的与当地族群命运息息相关的“物品”。结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创文字的情境来看,对于西南边缘群体来说,文字既可以成为政治权力不平等的根源,也可以成为权力平等和民族团结的重要元素。当剥离掉政治的话语和魔性的外衣后,回归实用的技术能力层面,我们就会发现当下新创文字在推广普及实践中存在种种困难。具体表现在市场化和城镇化背景下,不同文字之间犹如语言之间存在功能竞争一样,有些文字被认为无实用价值而被抛弃,仅仅成为挂在某些政府机构门口的象征符号。因此,我们在理解文字的文化属性时,不能把文字与政治经济相脱离,更不能认为文字与口传文化民族无关。将文字简单地视为文明社会才有的观念无法透视口述传统社会与文字之间的关联,只有让文字重新回归到区域社会历史脉络中,才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文字在族群政治实践和边缘群体自我边缘化过程中的地位和意义。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