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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鲁生]城镇化进程中民艺调研的路径与方法(3)


    三、问题剖析
    从城镇化发展的社会历史进程来看,一方面,城镇化发展不可避免地使很多民艺门类、遗产资源遭到冲击甚至消亡,引发群体性精神缺失和生活产品大规模“文化褪色”;另一方面,伴随对生活品质、消费多元化、价值观重塑以及传统文化复兴等意识的觉醒,社会对民艺文化边际价值的需求度在不断提升。特别是当城镇化发展突出“以人为核心”的原则和导向,乡村文化的自觉和自信进一步提升,由乡村资源转移到城市的单向流动,转变为乡村与城市双向流动的开放格局,呈现乡土文化创意化与城市文化民族化的发展趋向。
    从调研情况看,民艺的基本存量和生存状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资源总量面临流失。资料显示,1981-2006年,我国主要传统手工艺品种数量大幅减少,金属工艺品由1981年统计的122种,减少到2006年的37种,下降率为69.7%;陶瓷工艺品由139种减少到55种,下降率为60.4%;雕塑工艺品由424种减少到193种,下降率为54.5%;花画工艺品由251种减少到116种,下降率为53.8%;地毯工艺品由88种减少到42种,下降率为52.3%;民族手工艺及其他制品由408种减少到195种,下降率为52.2%。导致民艺资源流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城乡人口流动、生活方式变化以及传统生活美学体系逐渐消解等等。但民艺相对于其他艺术形式而言具有源头意义,民艺的丰富样态、独特技艺、内在的文化创造力以及所依托的生活,都需要受到关注,而且要保护的往往不只是“物”和技艺本身,还要在更深、更普遍的意义上培育和传播民艺所关联的生活美学,这种更广泛意义上的自觉、认同、接受和追求将发挥更深入持久的作用。
    (二)资源运用存在差异。调研显示,处在经济社会转型和文化变迁背景下,民艺资源分布集中的地区呈现出四种类型:一是通过民艺资源实现再生产,获得稳定的收入来源和文化的认同感、生活的幸福感,实现了与在地文化系统及共有价值观的自然连接,我们将之概括为“包容型地区”。比如广东潮汕地区、浙江舟山地区、山东潍坊、莱州、博山等地,其发展都具有极好的质量平衡。从具体的案例看,2014年,山东潍坊杨家埠一个村风筝、年画年销售额达1.16亿元、利税1000多万元。村落文化传统和特色保住了,手艺得以传承,村民也靠手艺致富了。二是重视民艺资源的精神价值,不追求过快的经济收入增长,所谓“宁可不挣钱也要唱山歌”,我们将这类地区概括为“内卷化地区”。三是重视经济收入增长,相对忽略了传统工艺与民间文化系统的保护、传承与转换发展,民众幸福感和生活满意度较低,“收入富足,精神饥荒”,我们将之概括为“阈值型地区”。四是问题相对严峻的地区,存在“人走村空”“文化抽空”“价值移空”现象,文化传承面临困境,我们将之概括为“生存型地区”。这四种类型现象不同程度存在,分析把握其内在机制及发展动力的传导性至关重要。
    (三)生活的创新性联系亟待加强。民艺的功能往往表现为与衣食住行用的伙伴关系、与公共交往的互补关系、与审美消费的共情关系、与生境生态的共享关系等四个维度上的伴生关系。可以说,勾连生产与生活现场,沟通人与物的关系,是民艺存续与发展的永恒坐标。可以说,现代工业化生产的批量化、快捷化往往实现了产品对人的功能性满足,却失掉了物品与人的伙伴关系;建构了产品快捷成型的流水线,却忽视了物品与环境的交互关系;强化了产品逻辑化的创新,却弱化了物品共情能力的塑造;满足了产品定制化的要求,却造成了物品与生态更大的冲突,因而造成与人的关系陌生、与生活现场区隔、缺乏人文关怀和情感化互动等问题,因此,民艺极具发展的必要性。从调研情况看,蕴藏在乡村的传统民艺由于中青年劳动力外流,留守人口中的妇女、儿童、老人比例较大,资金与文化创新能力存在不足,难以从当代生活需求出发用现代意识去丰富和发展民艺,更难以用具有创意的文化产品满足当代消费者的需求,传统民艺的应用空间不断萎缩。进入城市、大学等艺术与设计视野相关的民艺,也存在“竞今疏古”的内容转换倾向,缺少对本土历史、文化、社会形态等的深入理解与认知,同时,对于环境、消费、生活关系的深入思考和有效实践还存在不足。因此,通过有效的机制,进一步建立并不断丰富和发展传统民艺与当代生活的联系,是民艺传承发展的关键。
    (四)传承方式需丰富和拓展。在城乡文化双向流动日益频繁的过程中,民艺的传承主体正在由乡村艺人和行业工匠拓展到院校设计师和城市创意者,民艺的传承主体更趋多元。所以,对于以往民艺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瓶颈问题,如真正意义的民艺传承人存量有限,传承人群存在老龄化问题,传统师徒传承及家族代际传承受到家庭人口结构变化和人口流动造成的非稳定性影响等,要从新的现实和发展视野加以认识和把握。既要对那些身怀绝技和艺能的艺人(包括家族代际传承人群)加大保护力度,还要进一步丰富和拓展传承方式,挖掘和培育新生的传承力量。比如在乡村,在政府、社会、民间更多力量的保护、扶持、恢复和发展民艺的过程中,加强民艺的乡土传承;在城市,可通过工艺传承基地、博物馆、生产与展示交易基地建设,通过举办博览会和艺术展以及传承人培育培训,发展创意圈层,促进民艺传承。在行业层面,引导传承人将融合文化元素、体现匠心品质作为行业转型升级的重要手段,带动行业对民艺文化的关注和传承;在院校,建立健全有关课程体系和实践机制,引导学生深入领会传统民艺的题材内容、材料选择、制作工艺及美学特征,培养传承与创新的能力。从乡村到城镇,我国传统民艺传承者的构成更加多元,也必须丰富和拓展传承渠道,从根本上把握民艺发展的新特点、新趋势,增强内生动力。
    (五)产业发展要避免异化。一段时期以来,部分传统工艺品类在产业化过程中,由于市场选择、利润追逐及低端代工、订单化、标准化生产,被单一化、模式化、甚至机械化地肢解和破坏,导致传统民艺传承力、原创力下降。以工艺美术的产业价值开发为例,存在以下认识误区:一是从工艺美术初级产品到中间产品,再到终端产品,缺乏价值创造、分配、传递全过程的经营理念,导致松散、碎片的多边界经营状态,产业经济价值链的形成与发展存在不足。二是传统工艺中隐含的意义和价值缺乏深度挖掘,内容原创和设计转化存在不足。三是工艺美术的价值创造存在单一化、同质化倾向,缺乏针对不同文化消费趋向创建分类的文化圈层和多元的商业模式。应该看到,当今社会,消费已经由纯粹物质化交换行为演变成一种集体性的和主观意识的文化行为,并关联着道德坐标、意识形态、价值体系以及交往系统的方方面面,成为占据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如果片面进行产业开发,将导致文化异化和失真。比如在乡村旅游开发中,一些原本自然、庄重、神圣的节庆礼俗、民间婚礼、民间祭祀等仪式已经趋于表面化、表演化、低俗化、逐利化。乡村共同体中原有的“敬天法祖”“归宗报本”“和谐自然”等信仰敬畏的传统价值观正在褪色,原有文化模式对民众思想行为的影响力和约束力正在减弱,乡村文化凝聚力和社区记忆正在逐步消失,对于传统民艺的不当开发要引起警惕。
    (六)避免民艺的原真性被抽离。随着新技术的推广和运用,其背后所代表的商业化、利润、高效率、市场化等要素植入传统民艺领域,用料少、工艺简单和自动化等要素被列为优先排序的生产原则,这不可避免地造成整个传统民艺领域原真性的改写,使手工艺进入到材料替换、机器干预和大批量复制阶段。在调研中我们发现,这种情况较为普遍,以手工艺为例,主要表现为:泛化技术和机械对手工技术的不断改造,加快了心手与原真技术的不断剥离,器物也逐渐从心手与原真技术合一的真实状态中孤立出来,造成手工与造物的割裂、手艺与器物的分离、情感与匠心的分割。如在几乎所有陶瓷工艺加工区,电动拉坯机已经替代了人工辘轳车,煤气窑炉取代了木材龙窑;在所有雕工作坊,电脑雕刻机、打磨机承担了最精美玉器的制作。在这种技术嬗变下,手工艺已经疏离了造物者的双手,脱离了造物本初的文化原型,远离了传统文化原始的本真,手工艺以无限大的可能被仿制、被复制,成为市场上无温度、无生命的物品摆设。对于艺人而言,长时间反复的、高强度的操作,练就了一身快速、娴熟、精巧的手艺,以至于能在自由的创作过程中赋予每件作品一种无意识的、自然的、一气呵成的个人印痕。但如果人手有意或刻意去效仿非人手(如机器)的技术效果,尤其是炫技痕迹过于明显时,承载遗产与传承价值的手工艺将走向反面。民艺的发展需要面对现实,需要创新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把握和坚守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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