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叹:清官何其少也。 翻翻二十四史,人们就会明白,有名有姓并且货真价实的清官,不过几十位。明末清初优秀的文学家、史学家张岱,在所著《夜航船》卷7“清廉类”,扳着指头数了很久,也不过只找出四十位清官。 物以稀为贵,况人乎!这些清官的相关事迹,大部分都很感人。如:北齐彭城王攸自沧州召还,老百姓纷纷拿着食物欢送他,说:“您在沧州,只饮这里的水,从未尝过百姓的饭菜,今天我们谨献上粗茶淡饭。”高攸很感动,但也仅吃一口,不愿占百姓的便宜。又如:隋朝赵轨在齐州做官,后入京,父老送别,说:“公清如水,请饮一杯水,以代替我们献钱。”赵轨愉快地一饮而尽。八十年代,有一出京剧《徐九经升官记》,后拍成电影,轰动一时。徐九经是确有其人的。他在江南句容当县令,任满后调走,百姓恋恋不舍,说:“公幸训我!”徐九经答道:“唯俭与勤及忍这三个大字。”他曾经在大堂上画了一棵菜,上题:“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徐九经走后,百姓将他画的菜刻在石上,并写下勤、俭、忍三字,称为“徐公三字经”。这三个字,在中国政治史上实在是可圈可点。不能甘于清贫淡泊,当不了清官。战国时魏国的邺令西门豹,“清刻洁懿,秋毫之端无私利”(《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真是难得。他的治水投巫、破除“河伯娶妇”恶俗的故事,至今仍广为流传。“披鳞直夺比干心,苦节还同孤竹清。龙隐海天云万里,鹤归华表月三更。萧条棺外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草根。说与旁人浑不信,山人亲见泪如倾。”(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2 引《座右编》)--这是明代苏州人朱良写的歌颂海瑞的诗。这与一般颂诗,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因为:万历十五年十月(1587年11月),七十四岁的海瑞以老病之身卒于官舍后,他的同乡苏民怀检点其遗物,只有竹笼一只,内有俸金八两,旧衣数件而已。时人王世贞以九字评之:“不怕死,不爱钱,不立党。”(明·周晖:《金陵琐事》卷1 )朱良亲眼目睹海瑞如此简朴的行囊,以及士大夫凑钱为海瑞买棺的情景,感慨万分,惟恐后世人不相信有这等事,特地写下这首弔海瑞诗,以期与山河作证,让海瑞的两袖清风,长留人间。事实上,海瑞生前生活俭朴到一般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的私章用泥巴刻成,夏天睡在一张破席上,盖着夫人的旧裙,以至有道学家攻击他是“伪”,这无疑是对海瑞的污蔑,这种人是无法理解海瑞的。清官少的原因之一,是难过家庭关。清官张玮曾经慨乎言之:“为清官甚难!必妻子奴仆皆肯为清官,而后清官可为,不必则败其守矣。”(清·余怀:《东山谈苑》卷3)难得的是, 张玮家人都理解、支持他。张玮病殁京师后,其棺运抵毗陵(今常州),因无钱下葬,只能停于荒寺。家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其妻患病,无钱抓药,后竟饥寒而死。惟其如此,不甘沉沦于腐败泥淖者,不得不挖空心思安抚子女。明代前期陕西三原人王恕,历任刑部侍郎、左都御史、吏部尚书等职,掌权五十余年,寿至九十三岁。他为人刚正清严,始终一致。他的儿子见他两手空空,面露难色。王恕对他说:“你怕穷是不?咱家历来有积蓄,不需要做官时像粮仓里的老鼠那样。”他引其子到后宅,指一处说:“这里是藏金的地方,有一窖金。”指另一处说:“这里是藏银的地方,有一窖银。”他死后,其子去挖掘,“皆空窖也”。(明·李中馥:《原李耳载》卷上)王恕为保持清廉品节,真是煞费苦心。事实上,历史上的著名清官,其妻、子无一不是甘于清贫者,有的人还能与其夫或父相砥励。如婺源人江一麟,在地方做官有廉声,被调至京中任部郎。其妻便能常常“善善相规,施德于民”(清·龚炜:《巢林笔谈》卷2)。而反过来,倘若高官之妻儿、部下,成天念叨好吃好喝, 穿金戴银,并与他人比较,说某人仅为七品小官,现已置下粮田千顷,某某仅为县主簿(相当于今之秘书科长),已置下绸缎铺、当铺、木材行;僚属则动辄说有权不用,过时作废,过了这村,便无此店,赶紧能捞则捞,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网虽大,毕竟多漏。在这样的氛围中。为官欲冰清玉洁,又谈何容易! 清官的精神风貌,还不止于清廉自守。他们不惜丢掉乌纱帽,毁了所谓锦绣前程,甚至不惜牺牲身家性命,与贪官污吏、豪强权贵抗争;更有甚者,有的清官敢于批逆鳞,犯颜直谏,抨击皇帝的误国政策、荒唐行为,这又多么需要无私无畏!如宋代的包拯,进谏时“反复数百言,言吐愤疾”,溅了仁宗皇帝赵祯一脸唾沫星,直到他将错误任命“罢之”为止(宋·朱弁:《曲洧旧闻》卷1)。这样的刚正不阿, 难怪当时京师吏民畏服,称颂“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宋·司马光:《涑水记闻》卷10)。又如明代,随着封建专制主义的高度发展,皇帝被进一步神化,导致君臣隔阂,大臣见皇帝,竟以召对为可怪,一逢召对,便手足无措,只知道连呼万岁,赶紧磕头。而至明中叶后,某些大臣觐见时简直如坐针毡,甚至当场吓得昏死过去,大小便失禁。(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1)但是,偏有不怕死的清官,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批所谓龙(皇帝也)身上的逆鳞。海瑞骂了嘉靖皇帝后,备好棺木,诀别妻子,准备慷慨赴死,已为人们熟知;天启二年(1622)四月,御史帅众在奏疏中竟然敢于批评“内外朝万岁呼声聒耳,乃巫祝之忠”,这又需要何等的胆识!果然,天启皇帝阅疏后大怒,说“帅众不许朕呼万岁,无人臣礼!”(明·叶向高《蘧编》卷12)幸亏首辅叶向高多方保护,帅众才幸免于难。这种大无畏的气概,是“杀生成仁,舍生取义”的生动表现。封建社会的官吏,几乎无官不贪,枉法者不可胜数。海瑞等人能不贪赃枉法,仅此一条,已堪称出污泥而不染,香清溢远,流芳百世了。 但是,历史即将进入21世纪,如果进一步用现代眼光审视清官,用一位著名史学家的话来说,“清官乃不祥之物”。当百姓手中无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才会在绝望中盼救星,呼唤青天大老爷能爱民如子。因此,最好的清官,仍然是老爷,最好的百姓,不过是儿子。什么地方百姓大呼包青天之日,一定是他们已经被侮辱、被欺凌之时。显然,清官是封建时代茫茫黑夜里的昨夜星辰,他们绝不代表未来。在健全的法制社会里,人们凭借法律来保护自己,而无需乞灵于清官。愿早日走出清官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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