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宫刑与《史记》的关系(2)
3.对刑法与酷吏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情绪。《报任安书》云:"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K1D904.JPG},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大概由于有这一段囚牢生涯,司马迁极为痛恨刑法与酷吏。《史记》"八书"中没有《刑法书》,这固然是因为五德说和三统论都尚德不尚刑,但与司马迁受过酷刑螫毒,心理深层厌恶刑法有一定关系。《史记》对诸子百家各有吸取与批判,其中对法家批评最多。司马迁在《酷吏列传》中说:"法者令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他赞同孔子所说的"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做法,主张通过礼乐教化使人民从内心萌发一种向善去恶的人格伦理力量,以此来达到天下大治。《酷吏列传》历载十名酷吏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残暴行径,指出酷吏政治并非致治之本。《商君列传》虽然如实记述了商鞅在秦国推行法治的政绩,但在论赞中却对商鞅为人提出了严厉批评:"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从这一评语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法家的由衷厌恶之情。 4.反复说明屈辱乃人生难免之事。《报任安书》云:"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网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司马迁因蒙受宫刑大辱而心理失去平衡,为此他引古今备受屈辱的王侯将相为自己同志,其潜台词是:既然这些王侯将相尚且忍辱含垢,那么自己这个六百石的文史星历人员受辱又算什么呢?用这种精神胜利法使自己得到一点心理宽慰,以此来支撑维持自己忍辱活下去的信心。他在《史记》中往往借评说历史人物来宽慰自己。《游侠列传》云:"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日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司马迁历举有道仁人遭受困厄的情形,开列了一个王侯将相和文化名人倍受耻辱的长长的清单,试图让古人也为他分担一份羞耻。《孙子吴起列传》叹息"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早救患于被刑",《白起列传》说"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这也是说即使象孙子白起这样的料敌如神百战百胜的军事家,也无法预料和避免自身的祸患。 5.辩说受辱不死乃是希望有所作为,并提出了"激"的概念。《报任安书》云:"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司马迁说这一番话是有特定文化背景的。先秦儒家早已提出一套死亡理论,这就是"士可杀而不可辱"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春秋公羊学派更刻意阐发宁死不辱的理论,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竹林》中说:"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荣。""天施之在人者,使人有廉耻,有廉耻者,不生于大辱。"又引曾子语云:"辱若可避,避之而已,及其不可避,君子视死如归。"根据这种宁死不辱的理论,古代士大夫在触犯刑律的时候,于执法人员到来之前,往往引决自裁。司马迁当然也想到了死,他之所以蒙受大辱而存活下来,乃是希望有所作为。司马迁在《史记》人物传记中着意表明这种受辱不死的心理。他在《魏豹彭越列传》论赞中说:"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怀叛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以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魏豹、彭越为秦汉之际骁将,他们一生中该有多少行事可资评论,可司马迁却偏要选取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囚虏生活,说他们受辱不死,乃是希望保存身体,以待日后风云际会再展鸿图。魏豹、彭越本人没有任何遗言,这纯粹是司马迁对他们心理的揣测与发掘,更准确地说是司马迁以己度人,因此这与其说是评价魏豹、彭越,倒不如说是司马迁自己心理的写照。司马迁还提出"激"的概念,"激"与前面所说的愤书理论有重合之处,但"激"应用的范围要大得多,愤书是指借文化著述事业来留名雪耻,它只是"激"的一种形式。凡是倍受人生困厄,并由这种人生苦难而激发起图强壮志,建立功名大业以对此前耻辱进行补偿的,都可以称之为"激"。《范睢蔡泽列传》论赞云:"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认为范睢蔡泽之所以能取卿相富贵建功立业,乃是因为遭受困厄而激发了他发愤创业的豪情。《季布列传》热烈称颂季布摧刚为柔终成声名的精神:"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司马迁认为在季布身上集中体现了能"勇"和能"下"两种相反的品质,而季布之所以能"下",乃是他对自身能力有清醒的认识,希望保存生命,以便使自己的能力与才华得到充分的发挥。读这些人物传记,要与司马迁的个人身世和心理联系起来,才能有更亲切的体会。 6.同情失败者而厌恶命运宠儿。司马迁往往从失败者身上看到自己的悲剧身影,因而在为这些人物作传时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屈原列传》是比较典型的例证。他在说明《离骚》创作原因时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据《报任安书》,司马迁为李陵游说也是出自一片忠心:"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主上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在忠而获罪这一点上,司马迁找到了与屈原心灵的契合点,因此《屈原列传》写得如泣如诉极富真情。李晚芳在《读史管见·屈原列传》中说:"司马迁作《屈原传》,是自抒其一肚皮愤懑牢骚之气,满纸俱是怨辞。"李景星也在《史记评议·屈原贾生列传》中说:"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两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这些评语道出了司马迁借历史人物抒发感情的特点。《李将军列传》也是司马迁倾注感情的篇章,他对汉武帝的爱将卫青、霍去病却颇为冷漠。黄震在《黄氏日钞》中曾将《李将军列传》与《卫将军骠骑列传》放在一起评论,他说:"看《卫霍传》,须合李广看。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夷夏,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史公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之所以有这种抑扬予夺,是因为作者在为历史人物作传时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思。《鲁仲连邹阳列传》也值得注意,从唐代司马贞起,人们对司马迁将高士鲁仲连与邹阳合传多有异辞。曾国藩在《求阙斋读书录》中对此作了解释:"仲连高节,似非邹阳可拟。上梁王书,亦拉杂无精义。子长特以书中所称,有如己身相感触者,遂录存之。"曾氏之说是有道理的。 7.宫刑使司马迁产生怀疑精神,这主要见于《伯夷列传》。传中历举恶人暴戾恣睢操行不轨却能终身逸乐,善人积仁洁行而饿死早夭的两极事实,对传统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说法提出疑问:"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司马迁本人也是忠心尽职,但却没有得到善报,反而惨遭酷刑,血的事实冲击着司马迁的天命观。这种长期郁积在胸中的怀疑苦闷情绪,在伯夷叔齐积仁洁行而饿死的事件上找到了触发点和突破口,他从伯夷的悲剧而想起自己,进而联想到历史与现实之中善恶因果报应颠倒的无数事例,遂使他产生了"问天"的强烈激情冲动,理性光芒透过天命思想的乌云而透射出来。 以上七个方面都与司马迁个人身世中的宫刑事件有关,可见司马迁遭刑以后的思想感情,不仅见于《报任安书》和《太史公自序》,也见于《史记》全书之中。清人袁文典在《永昌府文征·读史记》中对此有一段颇为精彩的评论: 余读《太史公自序》而知《史记》一书,实发愤之所为作。其传李广而缀以李蔡之得封,则悲其数奇不遇,即太史公之自序也。非惟其传伍子胥、郦生、陆贾亦其自序,即进而屈原,贾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痛哭流涕而长太息,亦其自序也。更进而伯夷积仁洁行而饿死,进而颜子好学而早夭,皆其自序也。更推之而传乐毅、田单、廉颇、李牧,而淮阴、彭越,而季布、栾布、黥布,而樊、灌诸人,再推之而如项王之力拔山兮气盖世,乃时不利而骓不逝,与夫豫让、荆轲诸刺客之切肤齿心为知己者死,皆太史公之自序也。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诚不禁击碎唾壶拔剑斫地慷慨而悲歌也。于是乎传信陵、孟尝、平原、春申四公子之好客急人之义;而于是乎传朱家、剧孟、郭解之游侠之不爱其躯赴士之厄,与鲁仲连之排难而解纷,而于是乎传管仲之受利于鲍子,晏子之解骖以救越石父而愿为之执鞭。嗟乎,读史至《史记》,读《史记》至此,有不为之拍案叫绝废书而三叹也哉! 这段议论除了少数地方有所夸大以外,大体上符合实际。 注释: ①《汉书·昭帝纪》。 ②《汉书·夏侯胜传》。 ③④司马迁:《报任安书》。 ⑤《张右史文集》卷五十六《司马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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