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风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王世贞饮誉后世,乃是作为"文章大家"(《续藏书》卷26《尚书王公传》)。 然而,作为明中叶颇有影响的历史学家,他的史学理论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但他的史学思想至今却很少有人评论。本文试作简略论述,就教于方家。 (一) 王世贞的史学思想并不保守。他接受了"六经皆史"说,提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六经,史之言理者也"的观点。六经亦史,"史之言理者也"(《续藏书》卷26《尚书王公传》),这是王世贞明确的立论。如此,六经在他的心目中便失去了神圣的灵光,不再作为修齐治平的金科玉律和万古不移的不世信条。他说"稽古史即经也",并揭示经与史的载体和被载体关系,即"史不传则道没,史即传而道亦系之传"。那么,经与史谁重谁轻呢?世贞以为"经载道者也,史纪事者也。以纪事之书较载道之书,孰要?人必日经为载道之书,则要者属经,如是遂将去史弗务。嗟乎!智愈智,愚愈愚,智人之所以为智,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纲鉴会纂·序》)在他看来,"愚愈愚"显系"去史弗务"的结果。要扭转这种局面,必须改变对史学的认识,"史学在今日倍急于经,而不可以一日而去者也。"(同上)他把那些不读史书而空谈经书义理的人斥为"罔识岁时之变"的"夕死之虫"(同上),给以严厉抨击和辛辣嘲讽。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把儒家经典奉为神明,作为奴役人们的精神枷索。但是,到了封建社会的晚期,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阶级对立的尖锐,人们思想认识的水平提高了,儒家经典欺世盗名的奥妙已被某些先进的知识分子识破,其神圣地位开始动摇。王世贞传播"六经皆史",史重于经的思想,强调历史的作用,在客观上具有进步意义。王世贞还指出"豪杰之兴,必有所凭藉"(《续藏书》卷1《开国君臣缘起》附论),即英雄豪杰的业绩,必有一定客观条件为"凭藉",这与"英雄造时势"截然对立,已接近"时势造英雄"的观点。 那么史学的社会功能是什么呢?可能不外乎惩恶扬善,鉴古知今,处理好当代问题。王世贞在《纲鉴会纂·读纲目要法》中论述说:鉴古证今,可"使明君贤辅有以昭其功,乱臣贼子无所逃其罪,而凡古今难制之变,难断之疑,皆得参验稽决"。如此看来,史学的巨大社会功用在于总结历代治乱兴替,探索社会发展的大道理,给明君贤辅提供有益的镜借,以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他指出,要致治,国君首先要"正身",然后才能"正朝廷"、"正百官";其次是"得贤才""辅而天下治"(《纲鉴会纂·总论》)。 作为历史学家要"笔挟清霜,舌掉电光","鞭挞千古,掊击当代"(《国榷》卷75屠隆语)。有人说这是屠隆对王世贞个人品格的评论,我以为这恰好体现了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既以批判的目光审视过去,又以战斗的笔触针砭现实。这种批判历史学的观点,对一个封建史学家更加难能可贵。 (二) 王世贞的史学著述,具有鲜明的反对宗教迷信的光辉色彩。他回顾了中国封建社会许多帝王崇信释道,贻误大事,亡国灭家的惨痛教训。指出"至于末世,崇尚虚无,信诱邪说,垂及败亡,犹不能悟。齐元为周师所围,尚讲《老子》;梁武为侯景所逼,惟谈苦空。事佛之谨,舍施之多,无以逾于梁武;奉道之勤,设醮之厚,又何以加于道君(宋徽宗赵佶)。然则饿死台城而佛不之救,受辱漠北而道亦不闻。"从石勒、苻坚、姚兴、拓拔太武,直到唐武宗、宋徽宗,或崇佛、或奉道,事以师礼,虔诚备至,"不闻有福利之报,而皆得奇异之祸!覆辙相寻,迷而不悟,流弊千有余载!"(《纲鉴会纂·总序》)这一系列生动的史实,激昂的议论,对宗教迷信讥讽是何等辛辣,揭露是何等淋漓!我们对这段文字的理解,不能仅仅局限于历史著述"鞭挞千古"的功用,更应该明晰作者"掊击当代"的用意。王世贞生当明代嘉万年间,主要活动在嘉靖朝。而明世宗嘉靖就是个崇奉道教,神迷心窍的昏庸皇帝,他整日渊默深宫,设坛斋醺,炼丹求药,幻想得道升仙。朝廷大吏多迎合世宗心理,进献荒诞不经的"青词",严嵩、夏言、袁炜、李春芳等阁臣被时人讽为"青词宰相"。太仆寺卿杨最谏青词触怒龙颜,被杖毙阙下。御史杨爵上疏谏世宗焚修,下"诏狱旁掠","死一夕复苏",获释不久而逝。(《明史》卷209《杨爵传》)君昏臣暗,强敌凭凌。嘉靖朝,蒙古鞑靼部屡犯北边,铁骑直逼北京城下,首辅严嵩以鞑靼为"掠食贼耳,饱则自去",下令不许反击,任其在京畿焚掠。明世宗嘉靖年间内忧外患交攻,已呈北宋末世衰败景象;嘉靖皇帝迷信道教,更有似宋徽宗赵佶。因此,王弇州这段文字大有鉴古证今,"掊击当代"的用意。 王世贞对南宋高宗弃太学生陈东于市的作法不以为然,予以无情挞伐。他高呼"诎敢言之士,则国有隐忧而不闻矣"。世贞以为"妄言以沽名",固不可取,"容之可也。以为妄言而罪之,则致言之士绌矣"(《纲鉴会纂》卷33)。世贞立朝的嘉靖末年,正是内阁权力膨胀的时期,他触祸严分宜,且与高新郑相左。一些正直敢言之士,与严嵩一类权奸开展针锋相对的斗争,杨继盛便是当时第一诤臣。他弹劾严嵩十大罪,被廷杖下诏狱,世贞不避嫌怨,时进汤药存问。继盛被斩西市,世贞又亲理其丧,不仅以史为敢言之士立传,且以行动奖掖敢言之士。 评骘历史人物,不以成败论英雄,这是王世贞史学的又一特色。他评价历史人物,往往把历史认识的客体放回到其活动的历史大背景中去考察,结论随后得出。他认为"诸葛亮辅汉于蜀,狄仁杰反周为唐,其心一也。郭汾阳克复二京,而终身富贵,岳武穆志存雪耻,而身死权奸,其道同也。""文天祥拜相于国是既去之余,而能以身任三百年纲常之重,从容就义于颠沛流离之际,为国之光"(《纲鉴会纂·总论》)。尽管他们结局不同,或成功、或失败、或终身富贵、或身死权奸,却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正因为"其心一"、"其道同",才同样赢得后世景慕。 世贞评价历史人物,不囿成说,而能全面公允论定。秦始皇是个争议颇大的历史人物,世贞评论说"秦始之恶极矣,然其创制立法可纪也。称皇帝罢侯置令,即王族懿亲无尺土之奉,岂不亦廓然大公哉!"他又指出"尧舜之世,化不得过数千里焉,荒服之外,大抵因俗为教固耳。秦一荡洗之而至于今,即西北至于朔方、辽西、无终、令支之地,南度百粤,逾五岭、巴笮、滇地,亡不袭衣冠而谈诗书治礼乐者,于乎!谁力哉?故秦皇汉武不足为人主训也,然而功足言也。"(《弇州人山四部稿》卷112文部《读秦本纪》)世贞对秦始皇的评价,既不是"千古一帝"极力美化,也不是"万世罪人"一概否定,既肯定又挞伐,可谓中肯。 对当代人物的评价,世贞的观点也比较持平。首辅张居正与世贞有同年之谊,然而二人论事却常常相左,居正对世贞多有微词。在《张居正书牍》卷六中,这位首辅把当代文豪喻作"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在首辅张居正眼中,世贞仅可作藏在匣中供人赏玩的吴干越钩,而不胜斩将夺旗之重任。而世贞对江陵相业事功却给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而仅以"臣道太盛,坤维不宁"讽喻居正之专恣。(《明史》卷287《王世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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