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天德合一”为基础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历史观 凌稚隆云:“《左传》为文章之冠,……而说者往往病其诬,……其所纪妖祥梦卜鬼怪神 奇一一响应,似属浮夸。然变幻非可理推,古今自不相及,安知事果尽诬,非沿旧史之失耶 ?惟是专以利害成败论人,故先为异说于前以著其验,此朱子亦得以大病訾之尔。”[1]按凌 说 提出了《左传》历来最受人病訾的两点:一是妖祥梦卜皆验;二是专以成败论人。但同时又 指出,其妖祥梦卜之事未必是作者所自创,可能沿诸前史;作者所以取之,乃作为成败论 人的证据。笔者以为,凌说有理。详考《左传》就会发现,神梦巫卜与以成败论人,实是作 者对其以“天(神)德合一”为基础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历史观诠释的必然结果 。 详析《左传》可见,其历史观包括以下三方面内容: 一是历史变易论。认为“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历史就是不断的改朝换代史。此思 想代表言论见于《昭公三十二年》史墨谈鲁季氏出其君: 赵简子问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诸侯与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 ,何也?”对曰:“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 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天生季氏,以贰鲁侯,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 亦宜乎?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社稷无常奉,君臣 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於今为庶,主所知 也。在《易》卦,雷乘《乾》曰《大壮》,天之道也。昔成季友,桓之季也,文姜之爱子也 ,始震而卜,卜人谒之,曰:‘生有嘉闻,其名曰友,为公室辅。’及生,如卜人之言,有 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名之。既而有大功于鲁,受费以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 业,不废旧绩。鲁文公薨,而东门遂杀嫡立庶,鲁君於是乎失国,政在季氏,于此君也,四 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史墨在评论季氏出其君之事时,不同情君,反赞许臣,其根据主要有五:1.“季氏世修其 勤”、“鲁君世从其失”的道德。2.“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自然法则。3.“三姓之后, 于今为庶”的历史依据。4.“雷乘乾曰《大壮》”的天道原理。5.季友生而有文在手及“为 公 室辅”等神学预言。即无论从天道、地道、神道、还是人道讲,季氏出君都是合情、合理、 合义、合法的。“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历史就是不断的改朝换代史。 二是历史不变论。即虽然朝代更替,江山易主,但统治思想和制度--德礼却是永久不变 的。代表性论述见于《昭公二十六年》晏婴与齐侯论德礼保国: 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公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敢问何谓也? ”公曰:“吾以为在德。”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陈氏……有施于民。……陈氏而 不亡,则国其国也已。”公曰:“善哉,是可若何?”对曰:“唯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 不及国,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礼之可以 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 …”“……先王所禀於天地,以为其民也,是以先王上之。” 这段话中“礼之可以为国者久矣,与天地并”说明,晏婴(亦即作者)认为,无论历史怎样 变迁,但都是万变不离其“礼”的。过去的先王遵循此理(“是以先王上之”),今后也将永 远如此,礼将与天地并存。 三是神学目的论与道德目的论统一。即认为历史是天命神意为实现其“美善”道德而进 行的有意识的活动。以季氏出君论,其行为既是“雷乘《乾》曰《大壮》”的“天道”认可 的, 也是“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的道德决定了的;还是在母腹中就被神灵指派“将为 公室辅”的神意早就定下了的。即鲁国历史的发展,君弱臣强的局面的形成,是天命神意与 人之道德一致合力作用的结果。 总之,《左传》这一历史观认为:历史上没有固定不变的君臣关系,没有永保天下的社稷 之主,天命依德立君;历史就是不断的改朝换代史。但“德礼”是永世长存的。谁守德礼, 谁就会得到天命的眷顾,历史的青睐,自然的赐予,人民的支持;就会保天下,得国家, 即上引文说的礼可以防止政权被颠覆(“唯礼可以已之”),可以使社会安定、人际关系和谐 ( “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反之,不守德礼,将迟早会被赶下历史舞台。 显而易见,《左传》这一历史观,必然导致对既成历史事实的肯定,否则,他便无法解释 历史是怎样按照天(神)德合一轨道运行的。这就是凌稚隆说《左传》“专以利害成败论人” 的真正的、本质上的原因。 《左传》所记历史为公元前722年到公元前468年。这一段历史时期中,虽然以下僭上已极 为普遍,弑君夺位屡见不鲜,但权力转移尚只是在宗族内部甚至家族内部进行,社稷易姓尚 未有之。不过这种主弱臣强的时代大势已经拉开了不久的将来诸侯之国江山变姓的序幕。以 “天(神)德合一”愿望看待历史、社会、人生的《左传》,必须对导致这一历史巨变的春秋 时代种种有关历史现象及整个过程作出合乎其历史观念的理性解释。“妖祥梦卜鬼怪神奇 一一响应”,以及“是以成败论是非”[2],实乃是《左传》历史观导致的必然结果。 《左传》说:“左氏有绝大线索,於鲁则见三桓於鲁终始,而季氏尤强;於晋,则三晋之 局蚤定于献公之初;于齐,则田齐之机蚤决于来奔之日,三者为经,秦楚宋卫郑许曹邾等纷 纷皆其纬也。”[3]“春秋之局,凡三变:隐桓以下,政在诸侯;僖文以下,政在大夫;定 哀以下,政在陪臣。”[3]这些议论可谓抓住了《左传》(也是春秋历史)的神髓。季氏、三 晋 、田齐,僭诸侯者也;齐桓、晋文,霸主之事,僭天子者也。所以,抓住《左传》对季氏、 三晋、田齐这些“僭主”的看法,就是抓住了《左传》历史观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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