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著名学者、史学家钱大昕(1728-1804),自幼善于读书、学习《十三经注流》及唐以前子、史、小学,皆能推而广之,错综贯通,发古人所未发。又有兴趣于算学,研习中国传统历算,参酌西洋历法,对中国古代历法中的错误有所驳正。钱大昕研精经史,对于文字、音韵、训诂、历算、地理、氏族、金石,以及古人爵里、事实等等,亦了如指掌,然而对释、道二家之说则持反对态度。钱大昕学识渊博,著称于时,与同代的著名学者惠栋、戴震、段玉裁、邵晋涵、王鸣盛、姚鼐、顾广圻等人都有交往,相互切磋学问。由于钱大昕认为:“学问乃千秋事,订讹规过,非以訾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但议论须平允,词气须谦和,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注:《潜研堂文集》卷三五《答王西庄书》。)所以,他能率直、 平和地指出他人的不足、错误,阐明自己的看法,这样做有助于形成学术争鸣的良好气氛,对学术的繁荣发展有积极的促进作用。钱大昕一生多有著述,据《清史稿》卷四八一本传记载,其主要著作有《声类》四卷、《廿二史考异》一百卷、《元史氏族表》三卷、《元史艺文志》四卷、《诸史拾遗》五卷、《通鉴注辨证》三卷、《潜研堂文集》五十卷、《诗集》二十卷、《潜研堂金石跋尾》二十五卷、《十驾斋养新录》二十三卷等等,并且参与修撰《音韵述微》、《续文献通考》、《续通志》、《一统志》、《天球图》诸书。从以上著述不难看出,钱大昕所涉学术领域广泛,尤其在史学方面卓有成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取得史学成就的同时,在历史文献学方面亦有累累硕果。 一 钱大昕在历史文献学方面的成就,有个明显的特点,即与史学研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或是为研究史学而先发,或是因史学研究而后出。 ①客观地看待历史文献。钱大昕认为现存古代文献是经过长期优胜劣汰而保存下来的,一般地说是比较有价值的。他说:“周秦汉唐之刻传于今者,皆工妙可爱,世人震于所见,因叹古人事事不可及。予谓字画有好丑,鐫手有巧拙,古人讵大异于今。顾其丑且拙者虽讬之金石终与草木同腐,神物所护持,必其精神自能寿世,故非古迹之皆工,殆非工者不能久而传尔。”(注:《潜研堂文集》卷二五《郭允伯金石史序》。)钱大昕认为能保存下来的多是文献精品,所以他对于金石文字尤为重视,他称金石之学与经史相表里,而宋代欧、赵、洪诸家涉猎正史,是正犹多。钱大昕说:“盖以竹帛之文久而易坏,手钞板刻展转失真,独金石勒出于千百载以前,犹见古人真面目,其文其事信而有征,故可宝也。”(注:《潜研堂文集》卷二五《关中金石记序》。)尽管钱大昕认识到金石文字之可宝,注意到前人整理金石文字所取得的成绩,但从自己集录金石文字的过程中看到,随着时代的变化,对金石文字的看法以及对它的整理也应有发展,不能一味泥古,墨守成规,他说:“予集录金石二十余年,每见近代收藏家著录往往至唐而止。予谓欧、赵之视唐、五代犹今之视宋、元、明也,欧、赵之录近取诸唐、五代。今去欧、赵七百余年,尚守其例不变,是责唐之司刑以读酂侯之律,宋之司天以用一行之算也,可乎哉?”(注:《潜研堂文集》卷二五《金陵石刻记序》。)然而现实中仍有些人抱残守缺,一味泥古,反而使古代典籍的作用得不到发挥,“其有得宋元刊本,奉为枕中秘,谓旧本必是,今本必非,专已守残,不复别白,则亦信古而失之固者也”(注:《潜研堂文集》卷二五《卢氏群书拾补序》。)。所以他赞赏卢文弨的做法,“家藏图籍数万卷,皆手自校勘,精审无误。凡所校定,必参稽善本,证以它书,即友朋后进之片言,亦择善而从之”(注:《潜研堂文集》卷二五《卢氏群书拾补序》。),对古籍采取这样实事求是的态度,即充分注意到古籍本身的优势,又尽可能地发挥后世因社会进步看问题更为客观深刻的长处,从而正确地认识古籍,才能很好地整理利用古代典籍。 ②妄改古书遗害后世。历代都有不懂古籍,而又自以为是者,故生出不少妄改之事。对此,钱大昕在研读古籍时屡有发现,如“《史记尧本纪》‘居郁夷,曰旸谷’。索隐云,《史记》旧本作汤谷,今并依《尚书》字。按,太史公多识古文,所引诸经,与今本多异者,皆出先秦古书,后人校改,渐失其真。即汤谷一条推之,知旧本为小司马辈改窜者不少矣。”(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六《史记旧本》。)其实汤谷未必误,因《淮南子》“日出汤谷,浴于咸池”。何况《尚书》流传情况复杂,司马贞不考虑这些情况,皆依《尚书》,不免有妄改之嫌。又如“宋庆历所筑水洛城,属秦凤路,元丰所筑永乐城,属鄜延路,两城皆与西夏交争之地,而相距辽远,名目不同”(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一一《水洛城》。)。而这分属两路、相距辽远、地名不同的两座城,在“今《涑水纪闻》中皆作永洛”,显然是被误认为一地了,那么这错误是谁造成的?钱大昕根据司马光“留心经济,且系目睹耳闻之事,不应舛讹乃尔”(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一一《水洛城》。),所以认定,这“当是校书之人不谙地理, 辄有改易”(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一一《水洛城》。),如此改易就是不懂装懂地妄改,既诬先人,又误后人。 ③辨古书之真伪。钱大昕擅长历算,对于天文典籍自有旁及,今传《星经》亦在其中,他认为这是一部伪书,“不知何人伪撰,大约采晋、隋二志成之”(注: 《十驾斋养新录》卷三○《跋星经》。),指出“甘石书不见于班史。阮孝绪《七录》云,甘公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有《天文》八卷,今皆不可见矣”。(注:《潜研堂文集》卷一四《星经》。)“《续汉志·天文志》注引《星经》五六百言,今本皆无之,是刘昭所见之《星经》久失其传矣”(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三○《跋星经》。)。另外,“今《星经》词意浅近,非先秦书也”(注:《潜研堂文集》卷一四《星经》。)。而“明人刻《汉魏丛书》题云,汉甘公、石申撰,尤为谬妄,史公称齐有甘公,魏有石申,皆在战国时,非汉人也”(注:《潜研堂文集》卷一四《星经》。)。钱大昕援引如此多的证据已足以说明今传《星经》为伪书。又如《金人南迁录》,题云著作郎张师颜撰。对此陈振孙即“疑非北人语,其间有晓然傅会者,或曰华岳所为也。近扣之汴人张总管翼,则云岁月皆抵牾不合”(注:《直斋书录解题》卷五。),钱大昕正是根据这一线索,对此书进行了具体考察,如举出“兴庆二年十一月”、“(兴庆)四年正月”、“逾月,改元天统”,而《金史》无此二年号。又举出“泰和十四年七夕,章宗为牛刀儿所弑”,然而章宗崩于泰和八年。还举出“磁王允明”、“潍王允文”、“淄王允德”,而三王俱不见于《金史》。《金史》作为一部正史是根据实录修撰的,年号做为一个皇帝在位的纪年是很重要的,史书是不会记错、记漏的,而诸王作为皇室成员也是不能忽略不计的,何况《南迁录》还记磁王曾即位当皇帝?钱大昕举的例子当然不是全部与《金史》相抵牾的内容,但与《金史》纪传“全不相应”,因此,钱大昕推测《金人南迁录》是“南宋好事者妄作”(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八《南迁录》。)。 ④深知校书之难,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中对史书在流传中出现的讹误多有勘正,同时对指摘的失误亦有驳正。钱大昕在《跋石刻铺叙》中提到“秀水朱锡鬯跋讥陈思《宝刻丛编》援据不及是编”(注:《潜研堂文集》卷三○《跋石刻铺叙》。),此书题名曾宏父撰,钱大昕认为“其《铺叙》诸石刻断手于戊申仲春,则淳祐八年也,若陈思之《丛编》成于绍定辛卯,计其年月乃在曾帖之前,何由得见而引之?”(注:《潜研堂文集》卷三○《跋石刻铺叙》。)这样朱彝尊指责陈思不引曾宏父《石刻铺叙》就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何处?钱大昕指出,南宋有两曾宏父,“竹坨所举名惇字宏父者”(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一四《石刻铺叙》。),“绍兴十三年知台州事者,乃空青之子,避光庙讳以字称者”(注:《潜研堂文集》卷三○《跋石刻铺叙》。),乃是“王明清之外祖,《挥麈录》屡见其名”(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一四《石刻铺叙》。),而撰《石刻铺叙》之宏父(自号凤墅逸客)”著书在理宗祐之世,相距百余年,其非一人无疑”(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一四《石刻铺叙》。)。钱大昕对朱彝尊的失误颇为感慨,“朱氏考稽号称精审,犹有此失,校书之难如此”(注:《潜研堂文集》卷三○《跋石刻铺叙》。)。然而,由于朱氏之失,后来“杭人刻《南宋杂事诗》径题此书为曾惇撰”(注:《潜研堂文集》卷三○《跋石刻铺叙》。),可见缪种流传之易,更反衬出校书之艰。宋吴缜《新唐书纠缪》是一部有影响的校勘专著,纠正《新唐书》诸多错误,但仍有未纠正或纠之有误的地方,对此钱大昕有所补正,如《新唐书》“《德宗纪》贞元十七年(801年),嘉王运薨。而《文宗纪》开成三年八月,又书嘉王运薨。……必有一误,而吴氏《纠谬》不及焉。予考宋敏求《唐大诏令》,载宝历元年( 825年)正月南郊赦文云,亚献嘉王运……则宝历初运尚无恙,谓卒于贞元十七年者误矣。”(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六《本纪一事重书而年月违错》。)又如吴缜称“唐初未有麟州”(注:《潜研堂文集》卷二八《跋新唐书纠缪》。),钱大昕则指出他“不知关内之麟游、河南之钜野,武德初皆尝建为麟州也”(注:《潜研堂文集》卷二八《跋新唐书纠缪》。),确实如此,《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记麟游县,“武德元年,改麟郡为麟州”。《元和郡县图志》卷一○记钜野县,“武德四年,于此置麟州,以是获麟之地,故以为名”,以上几例或辨撰者,或补正校勘之失,具体内容不尽相同,但都是通过充分的史实,从不同角度予以说明的,故证据确凿,勿庸置疑。 ⑤注重版本。钱大昕了解版本优劣对典籍内容乃至学术研究的影响,他强调“经史当得善本”,而“读误书,妄生驳难,其不见笑于大方者鲜矣”(注:《十驾斋养新录》卷三《经史当得善本》。)。钱大昕撰《汉书考异》发现《汉书》存在一些问题,或讹或衍,并一一予以勘正,如“谓《哀帝纪》元寿二年春正月,元寿二字衍文。《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孝成五人,成乡当作成都,乐成下衍龙字。……《枚乘传》凡可读者,不二十篇,不当作百。《韩安国传》梁城安人也,城当作成……”(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六《汉书景祐本》。)这十几处讹误,是钱大昕凭借丰富深遽的史学知识发现勘正的,然而这样做难免有臆改之嫌,所幸钱大昕“顷见北宋景祐本,此十数处皆与予说合”(注:《十驾斋养新录》卷六《汉书景祐本》。)。这结果可以证明钱大昕对《汉书》的深厚造诣,也说明善本是多么重要,它既可省去不必要的考辨,也更有可靠性。钱大昕不仅注意阅读善本,而且也精通版本鉴别,娴熟地运用自己掌握的渊博知识,考辨版本的刊刻年代。如卢学士校《太玄经》提到以前“借得一旧本似北宋刻,末署右迪功郎充两浙东路提举茶盐司干办公事张寔校勘”(注:《潜研堂文集》卷三四《又答卢学士书》。),看来卢学士视此旧本为北宋刻本,而钱大昕不以为然,他说:“宋时寄禄官分左右,唯东都元祐,南渡绍兴至乾道为然。……而建炎初避思陵嫌名,始改句当公事为干办公事。此结衔有干办字,则是南宋刻,非北宋刻矣。”(注:《潜研堂文集》卷三四《又答卢学士书》。)张寔称右迪功郎,迪功郎属寄禄官,其分左右一在北宋,一在南宋,加之结衔中有干办二字,这则是南宋以后才有的,这样即可说明张寔是南宋人,其所校勘的典籍当然刻于南宋。 由于钱大昕涉足历史文献学领域,基本上是出于学术研究的需要,因此他赋于历史文献学更强的学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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