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不是单线因果论
    在探索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时，不少论者提出“五形态说”是假设，是错误的。⑩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与“五形态”完全吻合，而“错误”的“五形态说”导因于马克思的决定论--“单线因果论”。这里，关于“五形态说”是否科学不在讨论之列，故不宜置喙。但批评者对马克思历史决定论的误解或曲解是我们所不能容许的。
    视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为单线因果论的人，也许有其自认的理论依据。1859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11）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中，人们往往把这段表述看作马克思历史决定论的最完善、最经典、最高的表现形态（12）。毋庸置疑，这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内容的最严密、最精辟的表述。但是必须指出，这种表述并不是马克思历史决定论的全部蕴涵。恩格斯在总结这一时期的思想观点时明确指出：“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有时间、地点和机会给其他参与交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13）所以，“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14）虽然“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这里表现出这一切因素间的交互作用”。（15）很明显，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的全部思想决不是单线因果论，而是以经济因素为基础，社会诸要素的“交互作用”论，“合力论”。在马克思看来，历史发展的动力决不是一个，而是无数分力的合力。是社会的、自然的、环境的、经济的、政治的、物质的、精神的种种因素相互交错，共同作用。社会历史的演进，是社会系统中诸多因素相互制约、相互适应的结果。
    我国有些历史唯物主义教材或理论著述，只讲单线因果论，不讲甚或贬黜“交互作用论”、“合力论”，使本来唯物辩证的科学历史理论--唯物史观笼罩了机械决定论和宿命论的阴影。这样不仅使得历史唯物主义领域的许多重大理论问题的研究无法深入，而且严重损害了马克思历史决定论的声誉。这种以偏概全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必须纠正。
    三、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并不排斥选择论
    有的学者认为，历史决定论与非历史决定论各执一端，因而各有片面性，因此主张用历史选择论去代替之，并以为历史选择论是对历史决定论与非历史决定论的两极对立的超越。（16）尽管持其论者言之有“据”，但笔者仍以为，这种“超越”是虚幻的。
    纵观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我们不难发现历史决定论与历史选择论并不抵牾，恰恰相反，历史选择论内在地包容于历史决定论之中，马克思讲决定论，旨在说明社会发展的规律性，讲选择论，旨在说明人的能动性，这二者是辩证统一的。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历史决定论是对人类社会活动的各种规定性的全面科学的界说，它不啻正确指出了人类活动的被制约的方面，而且深刻地揭示了人类活动所具有的能动创造性和冲破某种特定限制的自我决定能力。所以，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是包涵历史选择论的历史决定论。列宁在批判民粹派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肆意曲解时明确指出：“决定论思想确定人类行为的必然性，推翻所谓意志自由的荒唐的神话。但丝毫不消灭人的理性、人的良心以及对人的行为的评价，恰巧相反，只有根据决定论的观点，才能做出严格正确的评价……同样，历史必然性的思想也丝毫不损害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因为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17）另外，历史选择论从根本上说也是一种决定论，因为历史选择只能是自觉的，而不可能是自由和任意的，历史选择不管形式如何，都是在决定的前提下进行的。历史选择的最终归宿亦是一种决定，只不过这种决定论较旧唯物主义的机械决定论更强调历史决定的随机性和主体性而已。所以，简单地说，历史选择论并不是什么新东西，更不是对历史决定论的超越。
    对于社会的存在和发展，经济因素是归根到底意义上的决定力量。但是，经济因素也绝非无源之水，它是社会主体人的实践活动的函数。在一切社会现象中，人的实践活动是自变量。“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18）在历史领域内进行活动的全是具有意识、经过思虑和怀着激情行动的人，追求某种目的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9）。所以，马克思在批评旧唯物主义忽视主体人的能动性、创造性、选择性的机械决定论时尖锐指出：旧唯物主义只看到“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因而认为改变了的人是另一种环境和改变了的教育的产物。--这种学说忘却了：环境正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者”、强调“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显然，旧唯物主义是机械决定的，是排斥选择论的。而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刚好相反，它既看到了“社会创造人”，更看到了“人也创造社会”。在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看来，人既是历史的产物，又是创造历史的主体。历史的客观前提归根到底是人自己活动的产物。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精神文化都是世世代代的人的实践创造、选择的结果，是人自身活动的客体化--主体的对象化。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新一代人继承和保存前一代人创造的成果，并加以同化、改造、更新、扬弃，将外在于现实的、具体的人的前提内化为主体自身创造活动的前提，继而又使主体活动客体化，为下一代人的实践选择创造历史前提。这就是社会发展的阶段性与连续性的统一，自由与必然，理想与现实，选择与决定的统一。
    质言之，历史主体不是某种非人的自然或精神实体，而是活生生的、有意识有激情的人。历史主体的实践活动并不是抽象的“精神”活动，而是具有主观指向性的客观物质性活动。这种活动是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真实根据。历史本身没有这种“特殊的人格”“它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20）人既是历史的剧中人，又是剧作者，而且是唯一作者。因而，从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视角观之，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规律的。社会规律就其本质而言，即“人们自己社会活动的规律”。这种规律发生作用的内在机制在于社会主体的实践选择。由此可见，历史选择论是历史决定论本身应有之义。任何企图制造历史决定论与历史选择论的对立，并设法以历史选择论超越或代替马克思历史决定论的想法和作法都是非科学的，没有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