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循与乾嘉学派的衰微 嘉庆、道光之际,国家多故,世变日亟,清王朝已衰象毕露。时势在变,学风亦随之而变,今文经学若异军突起,汉学考据则渐失昔日之势而趋向偏枯。于是汉学中人对一味复古有所反省,扬州焦循力辨考据名学之非,指出:"近之学者,无端而立一考据之名,群起而趋之。所据者汉儒,而汉儒中所据者,又唯郑康成、许叔重,执一害道,莫此为甚。"(29)在所著《九经三传沿革例序》中,他还说:"学者言经学则崇汉,言刻本则贵宋。余谓汉学不必不非,宋板不必不误。"(30)作为汉学营垒中人起而批评一已学派之弊短,说明一个学术转变的新时期已经来临。而焦循的为学最能反映当时学术风气的变迁,剖析其经学思想,当可收知人论世之效。 焦循(1763-1820),字理堂,一字里堂,晚号里堂老人,江苏扬州人。嘉庆六年(1801年)举乡试,时已39岁,翌年入都会试,再遭落第。自此绝意仕进,以著述课徒终老乡里。其学博大通达,天文数学、经史艺文、音韵训诂、性理词章、地理方志、医药博物,广为涉足,无所不精。一生所著甚富,卷帙之积几近300 卷。其中,尤以《里堂学算记》、《易学三书》、《孟子正义》享盛名于学术界,一时有通儒之称。 在中国古代,数学始终为经学附庸,经师而兼治数学,历代皆然。焦循继承传统,自乾隆五十二年起,从钻研梅文鼎遗著入手,会通中西,致力于传统数学成就的表彰。在迄于嘉庆六年的十馀年间,他先后精读我国古代数学名著刘徽注《九章算术》、李治著《测圆海镜》、《益古演段》和秦九韶著《数学九章》等,参以戴震、钱大昕等人的著述,撰写了一批数学著作。所著《释弧》、《释轮》、《释椭》和《加减乘除释》、《天元一释》,后一并汇为《里堂学算记》刊行。 在此同时,焦循还究心《三礼》,撰为《群经宫室图》上下31篇。他还将诠释《毛诗》旧稿六度改易,订为《毛诗鸟兽草木虫鱼释》11卷。这两部著述同他的数学诸作一道,成为焦循步入乾嘉之际学术界的成名作品。如果说数学研究之所得,使焦循在人才如云的乾嘉学术界赢得了一席地位,那么他的《周易》研究,则使之卓然名家,一跃而跻身领先行列。 清代的《周易》研究,经过清初诸《易》学大师对宋儒《易》学的批判,迄于乾隆初叶,惠栋撰《易汉学》、《周易述》,考明古义,表彰汉儒,已渐向复兴汉《易》一路走去。张惠言继起,专宗虞翻《易》说,推出《周易虞氏易》、《虞氏消息》诸书,孤家绝学,大明于世。究心汉《易》遂成一时《易》学主流。风气既成,"唯汉是求"声浪由《易》学推扩,迅速席卷整个经学研究和知识界。中国古代经学,由汉唐注疏演为宋明义理,这是一个必然的发展过程。此过程是历史的进步,理当应予肯定。宋儒治经,固有武断臆解之失,但通过对传统经典的整理和总结,实事求是地还儒家典籍以本来面目,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工作。而唯古是信,唯汉是求,专以儒家经典疏解的还原汉儒为务,则未免失之矫枉过正。 有鉴于此,焦循对"唯汉是求而不求其是"的倾向进行了批评。他认为乾嘉之际弥漫于学术界的汉学之风,"述孔子而持汉人之言,唯汉是求而不求其是,于是拘于传注,往往扞格于经文。是所述者汉儒也,非孔子也"(31)。对于当时汉学诸家治经摒绝唐宋元明而专取汉儒的偏颇,他也提出了有力的质疑,指出:"唐宋以后之人,亦述孔子者也,持汉学者或屏之不使犯诸目,则唐宋人之述孔子,岂无一足征者乎?学者或知其言之足征,而取之又必深讳其姓名,以其为唐宋以后之人,一若称其名,遂有碍乎其为汉学者也。噫,吾惑矣!"(32)焦循尤其不赞成以考据补苴来代替经学研究,他说:"本朝经学盛兴,在前如顾亭林、万充宗、胡朏明、阎潜丘,近世以来,在吴有惠氏之学,在徽有江氏之学、戴氏之学。精之又精,则程易畴名于歙,段若膺名于金坛,王怀祖父子名于高邮,钱竹汀叔侄名于嘉定。其自名一学,著书授受者,不下数十家,均异乎补苴掇拾者之所为。是直当以经学名之,乌得以不典之称之所谓考据者,混目于其间乎!"(33)以述清代经学源流而针砭一时学术积弊,言之有据,令人信服。 在乾嘉间学风转换之际,焦循之所以卓然自立者,还在于他能从学术实际出发,提出正确的治经方法。焦循认为,酿成盲目尊信汉儒经说积弊的症结,就在于学者的缺乏独立思考。因而他修正汉学家的治经方法,提出了"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的治经方法论。他说:"经学之道,亦因乎时。汉初,值秦废书,儒者各持其师之学。守之既久,必会而通,故郑氏注经,多违旧说。有明三百年来,率以八股为业,汉儒旧说,束诸高阁。国初,经学萌芽,以渐而大备。近时数十年来,江南千馀里中,虽幼学鄙儒,无不知有许、郑者,所患习为虚声,不能深造而有得。盖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前之弊患乎不学,后之弊患乎不思。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庶几学经之道也"。(34)何谓"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用焦循的话来说,就是"博览众说而自得其性灵";就是"自汉论汉,自宋论宋……,且自郑论郑,自朱论朱。各得其意,而以我之精神气血临之"(35)。一言以蔽之,即学求其是,贵在会通。 焦循学求其是、贵在会通的经学思想,是对乾嘉汉学的一个批判性总结。它标志着汉学的鼎盛局面已经结束,以会通汉宋去开创新学风,正是历史的必然。 面对自身学派的衰微,汉学中人亦不乏坚守壁垒者,其中最为用力的,便是焦循的同乡江藩。他于嘉庆末撰为《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扬汉抑宋,将汉宋学术判然两分。江氏稿成,龚自珍专就"汉学"一名致书商榷,认为:"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36)在历陈十条质疑之后,他建议江藩改书名为《国朝经学师承记》。道光间,虽有封疆大吏若阮元等鼎力撑持,但汉学颓势已不可逆转。方东树乘间而起,推出《汉学商兑》。书中,于汉学诸儒大张挞伐,不惟毛奇龄、阎若璩、戴震、惠栋首当其中,且锋芒所向,由清初顾炎武、黄宗羲、万斯同而上,直刺明儒杨慎、焦竑,乃至宋儒黄震。至此,清代学术便在愈演愈烈的汉宋之争中翻过乾嘉学派的一页。龚自珍、魏源挺生其间,治今文经学而与经世思潮合流,从而开启了晚清学术风气之先声。 注释: ①章炳麟:《訄书》十二,《清儒》。后经改订,题作《检论》,于戴震前加江永二字。 ②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十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1)。 ③惠栋:《松崖文抄》卷一,《九经古义述首》。 ④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九,《惠先生栋传》。 ⑤戴震生于雍正元年(1723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当公元1724年1月19日。 ⑥⑦戴震:《戴震集》卷十二,《戴节妇家传》。 ⑧纪昀:《考工记图序》,载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三十三岁条。 ⑨⑩(16)戴震:《戴震集》卷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11)戴震:《戴震集》卷十,《古经解勾沉序》。 (12)顾炎武:《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 (13)(14)王鸣盛:《西庄始存稿·古经解勾沉序》。 (15)段玉裁:《戴东原集序》,载《戴震集》卷首。 (17)姚莹:《东溟文外集》卷一,《复黄又园书》。 (18)袁枚:《随园诗话》卷二。 (19)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三,《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中。 (20)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二十二,《与族孙汝楠论学书》。 (21)章学诚:《文史通义》(遗书本)外篇三,《报孙渊如书》。 (22)章学诚:《文史通义》(遗书本)内篇二,《浙东学术》。 (23)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九,《家书二》。 (24)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二十九,《与严冬友侍读》。 (25)汪中生于乾隆九年(1744年)十二月二十日,当公历1745年1月22日。 (26)《孟子》卷六,《滕文公》下。 (27)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8月版第471页。 (28)洪亮吉:《卷施阁诗集》卷十五,《续怀人诗十二首·章进士学诚》。 (29)焦廷琥:《先府君事略》,载《焦氏遗书》附录。 (30)焦循:《雕菰楼集》卷十五,《九经三传沿革例序》。 (31)(32)焦循:《雕菰楼集》卷七,《述难》四。 (33)同上书卷十三,《与孙渊如观察论考据著作书》。 (34)同上书卷十三,《与刘端临教谕书》。 (35)焦循:《里堂家训》卷下。 (36)龚自珍:《定庵文集补编》卷三,《与江子屏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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