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界面临的另外一个挑战是我们如何超越所谓“美国例外论的史学”(the history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我想,从定义上讲,国别史本身就或多或少都带有某种例外论的色彩,因为国别史通常以国界来划分的,民族-国家是历史研究的分界线,人们总是研究法国史、美国史、俄国史或中国史。当然也有许多人研究国与国之间的历史,但绝大部分的历史仍然是以国家为划分的界限的。比起其他民族国家的历史学家来说,美国历史学家更强调美国历史的独特性和例外性。美国历史学家通常把历史分成两类:美国史为一类,世界上其他所有国家的历史归为另一类。但在已经来临的21世纪里,全球化正在迅速发展,传统的国界划分将在许多方面扮演一个越来越不重要的角色,民族国家并不会完全消失,但在经济生活和人权等领域内,有些问题可能会超越国界。所以,我们面临一个如何将美国史研究与更广泛的世界背景相结合和整合的问题。有些领域已经开始朝这方面发展了,如殖民地时期史的研究,现在就是放在大西洋领域和英帝国整体的大背景下进行的。历史学家现在更强调英国、非洲、加勒比海地区和北美殖民地之间的相互影响和交往, 而不再是孤立地研究殖民地史。 丹尼尔·罗杰斯(Daniel Rodgers)去年出版的名为《Atlantic Crossings》的书是一个优秀的例子。(注:丹尼尔·罗杰斯:《大西洋间的跨越:一个进步时代的社会政治》(Daniel T. Rodgers, AtlanticCrossings: SocialPolitics In A Progressive Age)哈佛,1998年。 )这本书描述了20世纪初美国进步运动时代的立法如何受到了欧洲社会立法的影响,叙述了欧洲与美国在应对现代资本主义及其对社会生活的冲击这方面思想和政策交流的过程。 但是,由于传统的例外论偏见的存在和现在绝大多数史学家所受的训练仍然是国别史这一现实,要想迅速把美国史研究推进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下仍然存在不少困难,同时这样做也有一定的危险性:即由于不能进行深入的研究从而将历史简单化。讲“让我们来写一部世界史或国际史”这句话很轻松,但真正有能力在不同的地方(和国家)从事深度研究同时又能熟练掌握各地(国)史学成果的学者却不多。将美国史置于大西洋背景下来研究自然很好,但有多少美国历史学家真正熟悉和吃透了其他各国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包括法国的、西班牙的、甚至英国的。要做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不过,这样的努力会在一定程度上使美国史研究逐步向“非民族国家化”(de-nationalize)或“国际化”(internationalize)方面移动,这是一个挑战。总体来看,这样做是有正面意义的。例外论往往使许多美国历史学家无法认识到更广泛的国际趋势,而事实上,无论是劳工或移民模式还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并不都是国界来界定和划分的。 王希:既然你谈到了美国历史与世界历史发展之间的关系,我想问另外一个相关的问题。美国历史上曾有“熔锅论”(melting pot )之说,现在看来,熔锅论基本上是一种虚幻的事实(myth),但美国的历史却也表现了不同群体的美国人为构建同一民族传统而共同奋斗的过程。在当今世界上,如何处理群体与国家、群体的传统与由不同民族群体组成的国家的传统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冷战后的世界表现得尤为突出。您认为美国在处理种族问题上的历史经验能否为世界上其他国家提供一种正面或反面的历史借鉴? 方纳:首先,我对“熔锅论并不存在”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如同许多虚幻的说法一样,熔锅论的说法并不是完全没有真实的成分。对于美国白人来说,熔锅论显然有效而且是可行的。以我的家庭为例,我的祖父母来自俄国和波兰,我夫人的祖父母来自意大利。他们那一代人并不认为自己是美国人,而始终自认为是意大利人、俄国人或犹太人等等。他们甚至不大会讲英语。他们的孩子虽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美国,但仍旧保留了相当一部分原来的文化传统。但是到了我女儿这一代,情形就不同了。我女儿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了。她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俄国人,她的生活中几乎找不到我祖父母那一代人的文化痕迹,也许只是在饮食上有一点点偏好,但她基本上是一个熔锅论的产物。她是一个美国人,她与一个从加里福尼亚来的人的共同之处比起她与一个来自俄国或意大利的人之间的共同之处要大得多。 对于非白人的美国人来说,熔锅论的内容就更为复杂一些。对于美国黑人来说,熔锅论则是不存在的。今天美国社会中存在的黑白种族分界线与过去一样明显。在现实生活的许多方面,这种分界线成为一种不可忽视和不可逾越的障碍,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种族隔离的时代,但对于黑人来说,他们的美国生活经历与白人是非常不同的。拉丁裔美国人则处在中间地带。种族分界线与肤色有关,肤色浅,融入相对容易一些。亚裔在很多方面的融入都比较快。如果我的观察是准确的话,大部分亚裔美国人的女性都愿意与非亚裔的美国男性结婚。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因为白人社会过去对亚裔的歧视并不亚于对黑人的歧视。换句话说,美国社会的族裔和种族的内容正在改变,这些概念都是历史的产物,它们正在不断地发生变化。随着社会的发展,曾经被认为异类的民族或族裔现在正在变成可以为主流社会接受的群体了。 美国人的“种族”(race)和“族裔”的概念与其他国家或民族对类似概念的理解有重要的区别,区别在于美国式的“种族”或“民族”概念不是与地域概念连在一起的。我们没有类似于巴尔干半岛那样的情形,也没有象世界上其他许多地方出现的那种不同民族对同一块土地声称拥有所有权的状况。这种土地与种族和民族之间的生死般的联系是数世纪的历史形成的。我们的种族和族裔群体在所有的地方都是杂居在一起的。拉丁裔美国人在西南部有较长的历史,但美国境内的人口流动非常频繁迅速。在美国并不存在那种土地与(民族)血统间的密切联系,而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一些民族常常因他们与某一块土地之间的历史联系而要求对其拥有主权,引起冲突,其结果是极大的动乱和破坏。当然,人口流动在其他的国家也在加速。譬如,西班牙的巴斯克(Basques )民族群体就是一种早期民族概念的回光返照,这种概念也许在21世纪就会消逝。或者当它复兴时,它只能作为一种文化形式,而不是一种真正的国家认同的概念,如同威尔士语在威尔士的复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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