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新史学的发展一般都经历了两个阶段:首先是开始了一场我 称之为“眼光向下”的革命,即从关注精英人物和重大事件,转向注意普通民众的日常 生活与文化,这在20世纪初梁启超的《新史学》(1902)和美国人鲁宾逊(J.H.Robinson) 的《新史学》(1912)中便已初露端倪。这场革命经法国年鉴学派的大力鼓吹,自20世纪 中叶以来已成为国际史学的主流;在中国则有自1918年开始的北京大学歌谣运动,裹挟 了一批具有革命性观念的史学家如顾颉刚,虽然它反映了一种民主的观念,但对当时中 国的主流史学界影响甚微,直至80年代以后,这场学术观念上的革命才再度深刻影响到 中国史学界。其次是所谓“自下而上”看历史,这正是西方所谓“新社会史”等等粉墨 登场的背景。因为经过研究实践,史学家认识到不能把普通民众及其文化与精英人物及 其文化完全对立起来,不能把日常生活与重大政治事件绝对割裂,必须在发现他们之间 差异的同时寻找他们的联系,同时“自上而下”地观察历史虽则关注了民众,但视角依 然是高高在上的,不免造成研究的偏差。“自下而上”的大众立场比前者更为彻底,同 时也才能真正达到“整体历史”的目的(注:参见赵世瑜《“自上而下”、“自下而上 ”与整合的历史观》,《光明日报》2001年7月31日。)。 了解了“新史学”的基本取向,了解了它是一个不断自我修正的开放的范式,我们也 就可以能够想像谣谚与它的关系。 一 谣谚是什么?这个产生于中国历史上的本土术语不一定有西方民俗学上的对应名词。它 们是歌谣和谚语的集合吗?民俗学中一般把歌谣归为民间口头文学,而把谚语归为民间 语言(注: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73-276、310- 311页。),如果这样,它们的归属就是分裂的。在国外,谚语与民谣也是分离的(注: 参见布鲁范德《美国民俗学》(李扬译,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8-45、59-74页 。),前者往往是片断的、短语式的,后者往往是具有完整内容和情节结构的,一般多 表现为韵文;前者往往是具有警省意义的,后者内容则多种多样。明代杨慎曾作《古今 风谣》和《古今谚》,实际上也是将其分别对待的,前者多是成篇的韵语,诸如“直如 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之类;后者则多是具有一定寓意的警诫语,如“宁为鸡 口,无为牛后”之类。晚清杜文澜所编《古谣谚·凡例》中曾论谣谚本义:“谣谚二字 之本义,各有专属主名。盖谣训徒歌,谚训传言。”“歌者咏言之谓,言者直言之谓; 咏言即长言,直言即径言。”也是把谣和谚分开来考虑的。因此谣具有歌的特性,谚具 有话的特性;谣表达内容复杂,因而略长,谚表达内容简明,因而略短。由此看来,谣 谚之间还是有形式和内容上的差异的。但之所以二者可以合称,也由于它们具有一定的 共性,即在形式上或因押韵而朗朗上口,或因对仗而便于传诵,在内容上多反映一种比 较深刻的道理,具有一定的思想性(农谚亦如此),这是其长期传承的重要原因所在。 无论对谣谚如何定义,它都是民众生活与思想实践的直接反映。由于谣谚具备以上的 内容与形式上的特征,它就必然成为民间观念在空间上传播最广、在时间上传承最长的 一种形式,人们对它自然也就最重视。从春秋战国以至秦汉,统治者隔一段时间就要派 人去采集民间歌谣,目的是了解民众的生活疾苦,来调整自己的统治政策。历代也不断 出现重视这些民间口承文学的学者,尽力搜集编辑,作为了解民众思想的一个窗口。 真正从学术意义上对待这些民间文学资料,应该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结果,具体的表 现就是1918年北京大学的歌谣征集运动、1920年歌谣研究会的成立,以及1922年《歌谣 》周刊的出版。据周刊的《发刊词》,当时搜集歌谣的目的主要有二:一是为民俗学提 供资料,即所谓学术的目的;二是凸显“民族的诗”,即所谓文艺的目的,从中可以清 楚地看出民族民主革命的影响。当时向全国征集的材料即所谓“近世歌谣”,并打算在 征集的基础上,编纂出《中国近世歌谣汇编》和《中国近世歌谣选录》,与张守常先生 这部《中国近世谣谚》几乎同名(注:张守常:《中国近世谣谚》,北京出版社,1998 年。以下均简称为《近世谣谚》。)。 二 歌谣征集运动本以搜集日常生活中依然鲜活的民间文学资料为主。当时常惠曾批评《 古谣谚》一书,说它“是完全由古书撮抄来的;全是死的,没有一点儿活气”。他主张 :“依民俗学的条件,非得亲自到民间去搜集不可;书本上的一点也靠不住,又是在民 俗学上最忌讳的。”而《诗经》的价值要更高,因为它是从民间采集来的。(注:常惠 :《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歌谣》,《歌谣周刊》第2号(1922年12月24日)。)这种批评自然 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学者在编辑整理这些民间材料的时候,有可能做一点加工,使其 失去本来面目;但另一方面这一批评又有些绝对,因为我们不能忽视历史曾经存在过的 口头资料,要想了解当时民众的某种思想,除了依据考古资料以外,文献是不可或缺的 。我们只能运用史料批判的方法,对那些材料进行甄别,就好像时人批评汉儒把《诗经 》解为“后妃之德”,然后试图将其还原为民众创作的工作一样;或者把文献与调查访 谈所得相互比照,发现其间的异同,再做出自己的解释。 周作人对于古代文献中的谣谚就采取了比较科学的态度。他曾对明代吕坤的《演小儿 语》做过解剖,认为其中还是保留了一些“小儿之旧语”,那些“寄托太深”的话恐怕 就是作者的窜改。如“老王卖瓜,腊腊巴巴。不怕担子重,只要脊梁硬。”(注:周作 人:《吕坤的<演小儿语>》,《歌谣周刊》第12号(1923年4月1日)。)周作人还对当时 出版的《童谣大观》一书中某些童谣的可信度表示怀疑,如该书列出一首现代绍兴童谣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周作人指出 《古谣谚》已有收录,因此绝非现代童谣。又《古今风谣》中作:“脚驴斑斑,脚踏南 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并注明是元至正时的燕京童谣。从 内容来看,前者明显反映出狩猎民族的生活,而后者已失去明白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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