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特别批判了童谣研究中当时还存在的“五行志派”,即把童谣视为某些重大事 变的谶语先兆,认为当时的小儿语后来一一应验。他批评说,“在杜预注《左传》还不 妨这样说,现代童谣集的序文里便绝不应有”(注:周作人:《读<童谣大观>》,《歌 谣周刊》第10号(1923年3月18日)。)。实际上早在我们今天之前就有人知道,为了营造 某一事件必然发生的神秘气氛,人们往往有意创作并传播谣谚,如秦末陈胜起事时的“ 大楚兴,陈胜王”,或元末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等等。《近世谣 谚》录元初童谣“塔儿红,北人来作主人翁。塔儿白,南人作主北人客”,被明人解释 为元朝和明朝建立的谣谶;又凤阳童谣“李树结王瓜,百里无人家”,被清末县志解释 为李自成起义的谣谶,应该都是后人的附会。在这里面,往往有文人借了民谣的形式进 行创作,达到迅速传播的目的,这与民众的生活创作便是不同的东西,尤应加以区别。 类似这样的谣谶,虽然有文人创作的很大嫌疑,但因多匿名,而且在创作出来之后, 又为民间广泛传播,因此也可视为“舆论”(public opinion)。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多 与政治事件或人物有关,因此多在城市地区、甚至是在京畿地区流传。我们无法确切知 道这些谣谶影响事态发展进程的程度,但是一般材料都对其影响估计不低。谣之另义为 流言蜚语,其实就是未经证实的说法,今人以贬义说“造谣”,以中性词语说,即制造 舆论,做舆论准备。 如果从所谓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这类政治性的谣谶,自然会得出与周作人相同的结论, 但是把它们与历史的研究结合起来,往往可以窥见当时的真实舆论和心态。如民初剪辫 子时出现的谣谚有:“宣统番烧,小秃儿要挨刀。”“宣统退位,家家都有和尚睡。” “大总统,瞎胡闹,一帮和尚没有庙。”前者是对剪辫者的愤怒,后两者是对剪辫者的 讥讽。与当时的实际情况相证,强迫剪辫的确引起民间强烈反弹,只不过新政权并没有 采取清初“留发不留头”那样的过激手段,同时也有相当一部分知识精英支持剪辫,使 得这场风波并没有演成清初那样的大规模社会动荡。不过问题在于后人的研究立场基本 上是对剪辫持认同的态度,而对清初剃发持否定的态度,使得价值判断具有强烈的民族 主义倾向,因此对清初的反剃发斗争着墨颇多,而对民初的反剪辫风波轻描淡写,即使 有所论及,也一般简单指斥为“愚昧”或者“保守”的表现(注:杨德瑞:《几首关于 政治的歌谣》,《歌谣周刊》第47号(1924年3月16日);并见罗检秋《近代中国社会文 化变迁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卷第74页。),放弃了更加深入的、比如从民 俗学或者政治文化角度的分析。 虽然在歌谣征集运动后期研究性文章有所增多,但资料的搜集和整理还是当时学者的 主要工作,而且比较集中在民间歌谣和传说故事方面。董作宾围绕歌谣《看见她》撰写 的《一首歌谣整理研究的尝试》和顾颉刚撰写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曾引起学界的轰 动(注:《歌谣周刊》第62号(1924年10月5日)、第69号(1924年11月23日)。),就在于 作者从某一主题的研究中提升出方法论的意义,前者通过对不同地区的异文的相互比较 ,发现语音、文字、风俗等方面的差异,后者则通过梳理孟姜女故事的流传时序,找到 了他以后“层累地创造古史”理论的基础;前者可以说是空间意义上的,后者可以说是 时间意义上的。到20世纪20-30年代广州和杭州先后成为中国民俗学研究的中心时期, 研究从民间文学扩大到民间信仰、岁时节日和生活习俗诸领域,但就谣谚而言,由于人 们的注意力所在和材料本身特点的局限(如只言片语、分散等),没有人在这方面做出代 表性的成就。 1946年,傅振伦曾在文章中呼吁加强谚语的搜集,他举例说,贵州有“三不”(不起早 ,不吃饱,不洗澡);“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情,腰无三分铜”,于是 贵州的情况可知;又谚云:“唐塔宋寺,明庙清寺”,则历代营建概况可知,等等。因 此,“流行谚语,均应记录,其可考见一地方之特殊情形者,尤应广行征集,以考当地 之民俗”(注:《论民俗学之范围》,《艺风》第5期(1946年1月1日)。)。说明学者己 认识到研究谣谚的意义,在后来一些通史著作的部分章节里,也引用过诸如“直如弦, 死道边”或“举孝廉,不知书”之类谣谚,形象地说明某时代的社会风气,但一方面对 谣谚资料缺乏系统的搜集整理,另一方面由于视野的局限而缺乏研究的方法,我们至今 还未见到利用谣谚之类民众口头资料进行历史研究的成果。实际上,如果我们有意探讨 前述公众舆论的问题,对这方面资料的利用和分析是几乎不可避免的。 三 《近世谣谚》一书辑录的1400余首谣谚,大多是明代以降至近代的,其中许多都能引 出新想法、新课题。即如政治谣谚,是其中最多的一类,因为某种对政治的态度,最需 要舆论的传播,就像诗歌是表达个人情感的重要途径一样,谣谚乃是表达公共情感的最 佳方式之一。书中引清初宋荦《筠廊偶笔》等书记,一知县上任,在衙门前大书“三不 要”,以示清廉和勤政,即:“一不要钱,二不要官,三不要命。”但很快就被各加上 两字:“一不要钱,嫌少;二不要官,嫌小;三不要命,嫌老。”此种讽刺格式,一直 到今天仍在流传沿用。 《近世谣谚》一书引梁章钜《归田琐记》记载,某县令强调,绝不能担任重要城市的 附郭县的知县(所谓附郭县即县治在府城,如宛平、大兴即为顺天府的附郭县),有俗谚 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其意是说 ,做知县不是一件好事,而做附郭县的县令则更糟,如果在省城(也是府城)做知县,就 是最糟糕的事了。这里的原因比较复杂,一是在同一座城市里,有许多比自己官阶大的 人,有自己的上司,处事不易;二是要受上司的差遣办差,常常不胜其扰。明万历时沈 榜编《宛署杂记》,说因为所处地位尴尬,连地方志都不敢轻易编写,所谓“宛平建县 以来二百年余,无人敢任记事之责,其中固有呐于心而惴于辞者耳”。他进一步说:“ 赤县事体多于望紧不同。上干宫禁,则有齿马之惧,吾不敢记也;下关貂珰,则有投鼠之忌,吾不必记也;外涉部府,则有越俎之嫌,吾不暇记也。”(注:沈榜 :《宛署杂记》,北京出版社,1961年,第4、263-264页。)那就比省城的附郭县县令 更难做了。梁章钜说这条谣谚在宋荦的《筠廊偶笔》中就记载了,而且是他父亲宋权在 明末做县令时就知道的,因此历二百多年官场的情形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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