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史家的著史态度 刘勰极力强调史家著史必须持公正和严谨态度,据实记载史事。 他赞扬司马迁作史的“实录无隐之旨”,赞扬司马彪著史之“详实”,赞扬古代良史董狐、南史氏之“直”。为什么?因为“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文学若要真正发挥惩恶劝善作用,就必须靠良史直书史事,虚假的历史不能取信于人,无法显示戒鉴功能。从史学发展史来看,主张史学家具有公正无私的著史态度,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但刘勰不仅肯定前人的观点,而且还利用他从事文学批评所练就的“诠评”能力,从文、史作品具有不同特性的角度来说明著史必须注重真实。他把著述文字区分成几个种类,认为不同的种类有不同的性质规定,“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⑨ 与提倡据实直书相应,刘勰批判了著史的虚妄态度。他斥责班固“遗亲攘美”,“徵贿鬻笔”;薛莹、谢承(或谢沈)“疏谬少信”。他认为,即使史家遇到有疑问的史料,也不能乱记,“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刘勰还进一步探求记史虚妄的原因。一是记述古代,由于史料不足和传闻走样,最易失实,“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著史之人又往往喜欢新奇,“俗皆爱奇,莫顾实理”,由于爱奇心理作用,对传闻之事就好夸大,记久远事偏要详细,“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这就是“讹滥之本源”,“述远之巨蠹”。二是记述当代,由于记述者与被记述者生活在同一时代,所以容易说假话,即使是孔子,述鲁定公、哀公事,也有“微辞”,就是因为世人间存在利害关系。对于地位显赫的“勋荣之家”,即使是“庸夫”,也要极力夸饰;对于无权无势的“迍败之士”,即使很有德行,也要埋没。这样吹捧某些人,打击某些人,“寒暑笔端”,可以说是同样歪曲真相。最后刘勰感慨写道:“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心,唯素心乎!”他所谓“素心”,即公正之心。史家只有怀“素心”记史,才能没有偏私,杜绝虚妄记载。在刘勰之前,东汉王充《论衡》具有强烈的“疾虚妄”精神,为批判贵古贱今之说,着重从记远方面探求虚妄记载成因。刘勰则不但指出记远事虚妄之因,又指出记当代事受“世情利害”、“勋荣之家”影响之弊,并提出“素心”说,可以说在批评虚妄的道路上又前进一步。刘勰对当世重门弟权势而不重真才实学之风气的抨击,也是源于自身处境而发出的控诉。刘勰前半生颇为困窘,由于贫穷以至无法婚娶,满腹才华更无人赏识。他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著作《文心雕龙》,怎能不使他悲愤之情溢于笔端呢?此书作成后,虽为空前之文学批评巨著,却因他社会地位低,书也“未为时流所称”。他只好“负其书”拦于当时文豪沈约车前,沈约读后“大重之”⑩。由此《文心雕龙》才逐渐为世人所重视。 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刘勰的主张直书和批判虚妄的思想并不彻底,所谓“素心”也不能违反封建礼教。他称班固为吕后立本纪是“违经失实”。他认为“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这就是说,象孔子那样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也是可以的,因为不好因一点瑕疵而破坏整块宝玉的形象。这反映了刘勰“素心”说存在很大局限性,光彩为之减弱。 刘勰对于史家著史态度多所论及,盖由于他认为著史责任极为重大,“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责任既重,实践更难,“负海内之责,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为劳。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刘勰之意在于,世人要懂作史之任重与艰辛,名家尚且受指责,一般人更应以“素心”谨慎从事,“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四、论史书编纂 他在《史传》篇中论评了作史的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尽量广采史料,他举例说:汉代“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为的是使史官了解全国各地情况。另外,史官还要“阅石室,启金匮,抽裂帛,检残竹”,尽力搜考前代遗留各种文献史料,“欲其博练于稽古也。”第二步是确定著述要点和方法,其观点和内容,“宜依经以树则”,劝戒和褒贬,“必附圣以居宗”,以圣人和经典为最高典范。第三步是有条理地著述,“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刘勰认为史书的体例应效法古代的经典。他说,《春秋》和《左传》的条例很清楚,但《史记》、《汉书》以下就没有什么规则了。到了邓璨的《晋纪》又有了条例,摆脱汉魏的旧习,取法殷周的标准。邓璨虽人在僻乡,却仰慕古代经典。后来孙盛的条例就是仿效邓璨之作。这反映出刘勰处处以儒家经典为楷模的思想局限性。他没能认清史书体例随时代的发展而变化进步的趋势。 他比较了编年体和纪传体的各自优点,“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问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乃史迁各传,人始区分,详而易览,述者宗焉”。认为编年体的优点是简约,但记人物氏族关系不易清楚,纪传体适合于记人物,所以为后世史家所宗。看来他在两体中更倾向于纪传体。他的话接触到魏晋南北朝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以人物传记为中心。此朝社会上选官实行九品中正制,品评人物之风很盛,为适合这种品评人物的社会需要,史书编纂遂重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 但他对纪传体也不尽满意,加之编年、纪传两体在实践中并行,所以刘勰又探讨了纪传和编年的各自不足,以期引起史家注意。编年体的缺点是,“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年代久远则记载易前后矛盾,事件繁杂则记载易首尾疏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纪传体的缺点是,“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一件事给要涉及几个人,如每个传中都记,就显得重复;如只记入一人传中,则又不完备,“此又铨配之未易也”。 注重史书体例的探讨,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史学批评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吴韦昭《国语解叙》、晋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南朝宋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范晔《后汉书·自序》等,都引古证今,阐说己著之义例。不单史家重视,统治阶级的最高层也重视。晋惠帝、南朝宋孝武帝、南朝齐高帝之时,三次皇帝诏令朝廷大臣共议修史体例。具体到对编年、纪传优劣的讨论,晋干宝、袁宏都以编年体为优,因而干作《晋纪》,袁作《后汉纪》,均采编年体。干宝《史议》“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11)认为左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12)袁宏亦赞扬编年体《左传》,“丘明之作,广大悉备”;又称荀悦《汉纪》“足为嘉史”,“大得治功”;而认为纪传体的《史记》“然未尽之”。(13)北魏高祐、南朝宋范晔则以纪传体为优。高祐说:“纪、传区别,表、志殊贯,如此修缀,事可备尽。”(14)范晔认为编年体“文既总略,好失事形”,纪传体“网罗一代,事义周悉。”因而结论是纪传体“适之后学,此焉为优。”(15)对史书体例讨论的热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史学的发展程度,和前人相比,刘勰的独到之处表现在对纪传、编年二体缺点的分析是深刻的、有创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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