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历史编纂学中,有某些固有的概念、名词,构成若干对子,揭示着史学的内部、外部联系。刘勰是如何看待这些对子的呢? 文与质,有时是指文辞与内容,有时指形式与内容。这两种含义接近,反映的都是思想内容和表现手段的关系。刘勰认为二者是统一的,互相依靠,“文附质也”、“质待文也”。(16)但他认为二者是分主次的,思想内容为主,表现手段要从属于思想内容,“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7) 文与史,即文学与史学的关系。刘勰以文学家论史,自然较注重这个问题。他认为文史是相通的“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18)史要借助于文,刘勰举出许多史家颇具文才,晋代“其文史则有袁(宏)、殷(仲文)之曹,孙(盛)、干(宝)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19)他指出司马迁是位纯正的史家,但文辞很擅长,“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20)班彪和班固,刘向和刘歆都是父子史家,精于文学,“二班两刘,奕叶继采。”还有“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孙盛、干宝,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21)以上两个观点在刘勰之前也有人谈到,刘勰不过是稍有发挥。但他关于文也要借助于史的见解,则富有新意。他在《文心雕龙》专撰《事类》篇,论文学写作如何运用历史典故,开首即解题:“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又说:“《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他举例说,扬雄作《州官箴》,曾参照《尚书》;刘歆作《遂初赋》,也多引史书。(22) 基于上述文质、文史统一观点,刘勰在评论史书时,综合考虑各个方面,如评《汉书》“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三国志》“文质辨洽”;尤其推崇《左传》的文采,“辞宗丘明”。 关于经与传的关系,刘勰指出:“常道曰经,述经曰传。”(23)即不变的常理叫经,经的解释文字叫传。“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他认为,《春秋》“褒见一字”,“贬在片言”,文字太简,使得“睿旨幽隐,经文婉约。”左丘明与孔子同时,了解了孔子蕴含在《春秋》中的“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关于经和史,由于刘勰认为“常道曰经”,进一步引申,经也就是可供后世效法之典籍,“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从这两部书来说,史与经就是一回事。在另外的情况下,刘勰强调史是从属于经的,经是史之灵魂,经和圣人又是一致的。他评论史书的首要标准,是视其对经与圣人的态度。《左传》是传经的,所以得到的评价相当高,“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史记》的主要缺点是“爱奇反经之尤”,《汉书》的主要优点是“宗经矩圣之典”。谈到史书编写,“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可见其封建正统思想多么浓厚。 五、论评论方法 他不但发表了一些有影响的史学批评观点,而且探索了一些批评方法。 刘勰善于比较批评,如他比较《尚书》、《春秋》两书文字的难易与含义的深浅,“《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24)这是个颇有趣的说法,《尚书》虽看起来文字艰深,但寻其含义却易于明白; 《春秋》的词句一看就懂,但了解其含义却很困难。其实,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儒者将《春秋》神秘化所致。《史传》篇多并举史书或史家比较不同特点,如《尚书》和《春秋》的内容比较;《左传》和《史记》的体例比较;袁、张“偏驳不伦”,薜、谢“疏谬少信”,与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之比较,等等。 《史传》篇云:“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贵。”这四条既是著史方法,也是评史方法。《序志》篇谈到批评方法时又云:“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这是泛指批评,当然也包括史学批评。我们在《史传》篇就可以看到这几种批评方法的应用:第一条“原始以表末”,论史学自起源直叙至东晋。第二条“释名以章义”,谈及《左传》,就阐释“传”的含义和作用。第三条“选文以定篇”,选出史学各个发展时期有代表性的史书、史家进行论评,揭示其主要特点。第四条“敷理以举统”,辨析各种史体间的关系,指出其源本、特点、功用。 刘勰旨在撰写文论,但在史学批评方面颇有成绩,这是偶然的吗?显然不是。 第一,他能够论评史学,在于他认为一切学术的根本宗旨都是“宗经”、“附圣”。他自述《文心雕龙》“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25)文学要服从这个宗旨,史学也要服从这个宗旨。他正是在这个总的前提下进行史学批评的。而且他认为史学与文学有非常紧密的内在联系,在论述到某些问题时,他甚至把史学看作文学的组成部分。所以他能够在文论中兼及史学批评,并不奇怪。 第二,他具有较强的哲学思辨能力。这与他精于佛学有一定关系。他曾与著名佛门学者僧祐居处十余年,遂博通经论,“为文长于佛理”,(26)受到佛教的因明学的影响。因而他能够从宏观角度来把握史学发展的过程,能够高屋建瓴地评述史学现象。《文心雕龙》论评问题,纲目清晰,逻辑严密。 第三,从先秦以来逐步发展的史学和史学批评,给他提供了必要的素材和基础。我们仅以《史传》篇为例做二个简单统计,就可见刘勰深厚的史学素养和对前人成果的悉心利用。该篇引用前人观点、语句、语意,出自以下各书:(按首次出现顺序排列)《说文·叙》、《礼记·曲礼》、《白虎通》、《谷梁传》、《左传》、《春秋左氏传序》、《后汉书》、《毛诗序》、《谷梁传序》、《史记》、《汉书》、《战国策序》、《昌言》、《尚书》、《华阳国志》、《汉仪注》、《汉旧仪》、《公羊传》、《荀子》。该篇论及或提到的史家或史籍:(以首次出现顺序排列)《礼记·曲礼》、《尚书》、《春秋》、孔子、左丘明、《左传》、《战国策》、陆贾、《楚汉春秋》、司马谈、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张衡、袁山松(《后汉书》)、张莹(《后汉南纪》)、薜莹(《汉后记》)、谢承(或谢沈)(《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华峤(《汉后书》)、(孙盛)《魏阳秋》、(鱼豢)《魏略》、(虞溥)《江表传》、(张勃)《吴录》、陈寿《三国志》、陆机(《晋纪》)、王韶之(《晋纪》)、干宝《晋纪》、孙盛《晋阳秋》、邓璨《晋纪》、傅玄(《傅子》)、公羊高(《公羊传》)、南史氏、董狐。以上括号中人名或书名为刘勰骈句语意所含。从这二个初步统计可见刘勰并非束书不观而发空言之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