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学者,提倡“实学”,力主“经世致用”,旨在矫正宋明理学空言心性,束书不观之弊。身处当世的章学诚主倡“六经皆史”说,把历代封建统治者和封建士人架空推崇的经典重新置于人间案牍,揭开虚无飘渺的面纱,还其“科学”大观,变为“致用”之学。作为方志大家,其方志理论也充分体现了这一思想。他认为,志属信史,他说:“修志者,非示美观,将求其实用”①,反对“凡景物流连,可骋文笔,典故考订,可夸博雅之处,无不津津累牍”②的文人修志的笔法,主张治史修志“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③。妄加雕饰,则易失掉史事的真实性,有违“秉笔直书”的传统道德观念。他的极重史德,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这种“经世致用”史学思想。他自己在治史修志的实践中,亦恪守这一信条,他尝自豪地道白:学诚“读书着文,耻为无实空言,所着《通义》,……未尝不三致意”④。他关于“文人不可与修志”的着名格言,实际上就是这一“实学”主张的具体阐发。 实斋重“实学”,文风“贵实”不“贵文”,并非轻视文辞的表达功用。实斋有言:“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辞则所以载之之器也”。⑤又说:“经传圣贤之言,未尝不以文为贵也”。⑥不过,在治史修志中,文辞工拙始终只能占次要地位,他说:“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⑦并且还指出,史书志书中的文辞,与一般文人创作性文辞有着天壤之别:“文人之文,与着述之文,不可同日而语也。着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⑧“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着述之文辞,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典礼也”。⑨这就是说,史志属于着述,其文辞应尤为审慎,以朴实为贵。 实斋为何既承认文字的功用,又将文采抑在史志传述之末端,甚至认为:“若论文辞,则无关大义,皆可置之不论”?⑩这是因为:“史贵别识心裁,辞章考据不可为史”。(11)辞章家治史,“其于史学,似乎小有所补,而循流忘源,不识大体,用功愈勤,而识解所至,亦去古愈远而愈无所当”。(12)史如衣料,文如色彩,若华朴相争,邪端顿生,史德尽失。正如浓淡之争而生奇味,邪色害目,奇味不能入口。道理明显若是,故实斋说:“文辞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是为竟焉,是舍本而逐末矣”。(13)溺于文辞者,不足与言文也”。(14)实斋这一思想,继承了中国古代传统实学思想。《易》曰:“物相杂,故曰文”,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意思是说,如果文章陷入工文求辞的境地,那就大错特错了。《书》曰:“政贵有恒,辞尚体要”。表明:修辞所取重的是得体,懂得要领。但实斋并非苟同陋儒所称“工文则害道”主张,只是认为真正的好文章,“文辞非其所重尔,非无文辞也”。(15)文辞与文章之间,不是如水火不能相容,而是要辨明谁主导,谁次属的关系。 史书志书行文,如何才算真好,实斋对此不乏精辟之论。要其大概,就是“要简、要严、要核、要雅”。(16)具体而言即是: (一)简洁明了。有人谈到文采。总以为少不了华丽词藻的堆砌。其实,简洁乃属文采中最上乘功夫。要使文章简洁,“篇无剩句,句无剩字”才是真正功夫,也就是说,文章以说话少而含意多为最妙。反之,“挚屡变则屡卑,文愈繁则愈乱”。(17)刻意追求晦蒙否垒,“文繁而不可杀”,(18)那就走进了死胡同。 (二)言之有意,言之有物。记事论事要靠语言表达,语言必须尽可能更好地表达作者的意旨。首先,立言必须有中心,“立言之士,以意为宗,”(19)其次,立言必须有内容,如果只尽其意而言之无物,其意必如太湖孤岛,随时都有淹没的危险,其言必然浮华无基,行之不远。所以实斋认为:“立言之要,在于有物”。(20)其三,立言要求追求某种境界。实斋所谓“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21)这种神妙境界,实斋认为只有真知者,方能意会。正如教师讲学,只宜授法,不能授意。掌握了方法,再从实践中摸索、领悟,“意”的境界自会日臻高妙。立言有意、有物,而又能达到一定的神妙境界,做出好文章就有希望了。 (三)慎于笔墨,贵于宛肖。章实斋并不主张史书志书就是板起面孔的着作,他曾说:“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于宛肖”。(22)可见史书志书,既非木鸡僵尸,也非仓库、博物馆。文辞亦大有用武之地,千古不朽之作《史记》,实在朴素之极,然捧读在手,绝不亚于读小说,看传记。但这种妙笔不同于文学作品,一定得忠于史实,不能随意生花。要使史书志书写得生动活泼,而又始终忠实历史事实,这就得在文笔上下功夫,在记述的角度上下功夫。如果全篇只为丽旨腴词笼罩,了无新意,那就会“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几格”。(23) (四)准确朴实,以情动人。光有锤炼过硬的语言文字,文章不一定就具有了生动性。有人说,史笔志笔,难在“于准确中求生动,在朴实中求感人”,这话说得真是好极了。文章要生动感人,又要力求做到准确、朴实,确实是一件难事。准确也好,朴实也罢,其中都少不了一个“情”字。古人说:“寓情于景”,“寓景以情”,说的是文学作品。史书志书,却容不得在景物上下功夫,大凡景致,一笔带过,不写也行。虽如此说,但史书志书同样少不得一个“情”字。史书志书主要是摆事实,带有实录的性质,那“情”字就只能贯穿到具体的事实中去了。而且情发乎自然,不可留斧凿之痕,陷于做作。实斋在批判文人之弊时曾说:“夫文章变化,侔于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24)就是指为文必须追求“情”的自然流露。此外,“情”还必须讲究一个“正”字,“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25)文章要深刻动人,必须有情,或细腻温柔,或粗犷豪放,而情必须“正”。“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26)治史修志之中如果渗入个人感情意识,甚致一己私怨,那么,情为不正,文不足取。例如写自己的家乡,则良莠不分,一切都好,将纠繁的史实掩藏于流金溢彩的明丽画卷之中。殊不知,正是如此,倒恰恰失去了其生动活泼的本来面目,大大淡化大独特鲜明的地方民族色彩,减弱了风云际会的历史气氛。以如此之笔蒙垢后世,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史书之情有别于文学之情。文学作品,行文波澜跌宕,使读者牵肠挂肚,戏谑调侃,令人捧腹,深刻动人之处,又催人泪下。这全在于文学可以由一丝情愫而生发出“万顷情滔”,而史书志书之情则是严格意义上的“情”。章实斋曾给好的史书志书立了个标准,就是:“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天下之致文也”。(27)文字有生命力,情感又真挚,好文章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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