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四年(1819),龚自珍会试落第,在京师向刘逢禄学习公羊学,他思想深处原本就受到公羊学的影响,此时一听刘逢禄所言,觉得句句话都说在心坎儿上。第二天,喜悦之情仍难以抑制,他不禁挥笔写下一首诗:“昨日相逢刘礼部,高言大句快无加。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注:《己亥杂诗》第441、514、515页。)决心跟随刘逢禄研究公羊今文经学。刘逢禄去世十年之后,龚自珍著成《春秋决事比》六卷,将此作为继承刘逢禄微言大义的作品,可以告慰于逝者。“端门受命有云礽,一脉微言我敬承。宿草敢祧刘礼部,东南绝学在毗陵。”(注:《己亥杂诗》第441、514、515页。)毗陵是常州的古称,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刘逢禄及常州学派的崇敬之情。 龚自珍对于常州地区学术文化极为熟稔,与常州籍学者的交往也很多,他曾写下《常州高材篇》一诗,记述常州人材之盛,对于乾嘉时代常州学者的各种学问,无不提要钩玄,钱钟书称此文“可作常州学派总序读”(注:钱钟书《谈艺录》,第134页。),诗中说:“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易》家人人本虞氏,毖纬户户知何休;声音文字各窔奥,大抵钟鼎工冥搜;学徒不屑谈贾孔,文体不甚宗韩欧。”(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诗中描述了常州地区家家户户都通晓公羊今文经学的情形,可见常州学派的产生有其深厚的群众文化基础。如果作者对常州学派没有深入的理解,他就不可能写出这样一首诗出来。所以我们如果从思想源流上去分析,完全可以将非常州籍的龚自珍及魏源等人归入常州学派。梁启超在所撰《儒家哲学》中谈到清代常州学派时,认为:“可以庄存与、刘逢禄为代表。常州在有清一代,无论哪一门学问,都有与人不同的地方。……这一派在经学方面,主张今文学。……继他们而起的,有两个人,籍贯虽然不是常州,然不能不说是常州一派。一个是魏源,……一个是龚自珍。”(注:转自张舜徽《清儒学记·常州学记》第九,第499页。)梁启超说得非常清楚,“籍贯虽然不是常州,然不能不说是常州一派”。所以说龚自珍是常州学派的健将。 三、龚自珍的治学特点 龚自珍是常州公羊今文经学派的健将,但他并不是全盘接受公羊学的所有思想,对于他所崇拜的常州学派创始人庄存与、刘逢禄,亦有不同意见,从而形成了他自己的治学风格。公羊今文经学中存在着许多谶纬迷信思想,对此,龚自珍基本持否定态度。他说:“自珍最恶京房之《易》,刘向之《洪范》,以为班氏《五行志》不作可也。”他断承了古代唯物主义思想的某些方面,对天人感应论思想作出了批判,认为日食、月食有其自身规律,“近世推日、月食精矣”,他建议朋友遍查“历来彗星旧档案”,找出这种规律,著成专书,“此书成,可以摧烧汉朝天士之谬说矣”(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但他并不完全否定有意志的天的存在,“善言人者,必有验乎天”(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六、八、一、四、五。),“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注:《壬癸之际胎观》第一、第五。),这又表现出他认为天与人互相感应,彼此相通,流露出谶纬神学的意味,这表明了他不彻底的唯物论思想。 龚自珍研究今文经学的目的在于以公羊之义讥切时政,即经世致用,故他不拘泥于今文经学的门户。他在撰写《春秋决事比》时,“凡建五始,张三世,存三统,异内外,当新王,及别月日时,区名字氏,纯用公羊氏;求事实,间采左氏;求杂论断,间采谷梁氏”(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兼采公羊、谷梁和左氏三家之说。这是因为无论今文、古文,其先皆出于孔子之手,“一为伏生之徒读之,一为孔安国读之。未读之先,皆古文矣,既读之后,皆今文矣。惟读者人不同,故其说不同,源一流二,渐至源一流百”(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因为源头一致,今、古文之间不应各持门户之见,互相指谪。龚自珍不抱门户之见还表现在对待公羊氏及何休的态度上,他认为:“公羊氏失辞者一,失事实亦二;何休大失辞者一。”(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这在那些严守今古文壁垒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守家法,大逆不道!但龚自珍偏偏敢说这些话!对于曾求学过的刘逢禄,自珍是很尊重的,在文中常引用他的说法,并“大书‘刘礼部曰’别之,如公羊子称沈子、女子、北宫子曰故事”(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但他又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对刘逢禄的的某些说法,亦有不同态度,在文中特别标出“予说此事,与刘礼部异”(注:《龚自珍全集》第21、22、28、38、5、494、346、234、75、59、234、64、28、50、50、319、193、280、342页。)。表现出求真的态度。对于《诗经》的解释,他也不拘泥于今文经学之说,对今文、古文“无所尊,无所废”,“经有家法夙所重,诗无达诂独不用。我心即是四始心,泬寥再发姬公梦”。诗后自注说:“为《诗非序》、《非毛》、《非郑》各一卷。予说《诗》以涵咏经文为主,于古文毛、今文三家,无所尊,无所废。”(注:《己亥杂诗》第441、514、515页。)自珍分明知道经学讲“家法”,但他还是敢于突破门户之见,不墨守今文经学的樊篱。当然这并不能用来当作否定他属常州公羊今文经学派的证据。因为一个学派内部在某些问题上存在着不同看法,正是这个学派有生命力、能发展的表现;如果一个学派内部在所有问题上观点都完全一致,首先这不可能存在,其次即使存在,那它也就失去了生命力,无法继续前进了。 四、公羊三世说的社会历史观 龚自珍对社会历史的看法继承了公羊学的传统,将历史分为据乱、升平、太平三个时期:“问:‘《礼运》之文,以上古为据乱而作,以中古为升平,若《春秋》之当兴王,首尾才二百四十年,何以具三也?’,答:‘通古今可以为三世,《春秋》首尾,亦为三世。大桡作甲子,一日亦用之,一岁亦用之,一章一蔀亦用之。’”(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六、八、一、四、五。)“三世,非徒《春秋》法也。《洪范》八政配三世,八政又各有三世。……食货者,据乱而祀也。司徒、司寇、司空也,治升平之事。宾师乃文致太平之事。”(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六、八、一、四、五。)干支可以用来记一日一年,也可用来记一章(十九年为一章)一蔀(四章为一蔀);公羊三世既可用来划分从古至今的历史,也可用来划分某一段时期的历史,甚至还可以用来划分文学作品的时代。不仅《洪范》八政可配三世,八政自身又名有三世,而且如公刘之诗亦“有据乱,有升平”(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六、八、一、四、五。),《尚书·洛诰》篇亦“有升平,有太平”(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六、八、一、四、五。)。这表明了自珍将公羊三世作为分析历史事物的钥匙。从龚自珍的这些言论中,我们可以发现其中已经隐约流露出“三世三重”说的迹象。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著《中庸注》,提出:“每世之中又有三世焉,则据乱亦有据乱世之升平、太平焉;太平世之始亦有据乱、升平之别。”(注:康有为《中庸注》,第36页,演孔丛书刻本。)放慢其资产阶级改良步伐,其思想或受到龚氏之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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