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概念在地理上的扩展、延伸,是“现代”所带来的、也即“现代化”的结果。“现代”这一提法,最早是西方人划分自身历史的一个词,见于文艺复兴的时代,由彼得拉克(Petrarch)发明,用来与古代和中世纪相对照,标志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种将历史一分为三的作法,反映了文艺复兴时代的历史观念。那时的人文主义者以复兴古典希腊、罗马文明为己任,认为随着古典文明的恢复,历史便进入了一个新的复兴期,即“现代”。(注:参见彼得·伯克:《过去的复兴意识》(Peter Burke,The Renaissance Sense of the Past)(London:1969)。另见王晴佳:《西方的历史观念:从古希腊到现代》(台北允晨文化,1998),第五章。)他们对历史的这种“三段论”的认识,为以后的西方历史学家所继承、改造和发扬,成为西方现代史学的主要理论前提之一,也是他们认为西方不同于和领先于其他地区的主要原因。自20世纪以来,中文史学界受此历史观影响,在大学历史教学中也照搬古代、中古(中世纪)和近代的分期。 应该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观,还是一种历史循环论。自那时开始,西方史家对古代与现代孰优孰劣的问题一直莫衷一是,争论不休。最常见的论点是,古典时代以文学艺术见长,而现代则以科学技术占优。(注:如英国学术界就有一场这样的争论,见列维:《书籍之战:奥古斯丁时代的历史和文学》(Joseph M.Levine,The Battle of theBooks:History and Literature in Augustan Age )(Ithaca 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直到18世纪科学革命完成以后,西方人才对现代这一时期的优越性开始表示了信心。那时开始的启蒙运动,正好反映了科学革命对人文思想的影响,西方人的历史观也开始产生了新的变化。从表面上看,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仍然遵循文艺复兴的“三段论”历史分期,但与其不同的是,他们的历史观充满自信,认为现代无疑是一个进步、光荣的年代,不再为古代、现代的孰优孰劣而犹豫不决了。换言之,到了启蒙运动的时代,历史的进步观念开始得到确立,“现代”不仅成为过去各个时代曲折进步的结果,而且它本身也获得了研究的意义。比如伏尔泰在其《路易十四时代史》中,便认为十七世纪的法国,集欧洲文化之大成,代表了文明发展的高峰。 这种将过去视为现在的铺垫的认识,也是启蒙时期历史观的重要方面,可以用“寻根论”(teleology)这一术语概括。 在启蒙思想家眼里,历史的演变不但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而且该过程本身具有深刻的意义,呈现内在的一致性(coherence)。 因此每个时代虽然在历史演化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但就总体而言,都为历史的进步做出了贡献。因此,人类历史的变化有一个形而上的意义,即所谓的“元叙述”(metanarrative)或“大叙述”(grand narrative)。正是在此认识基础之上,历史哲学开始在西方产生,以康德、赫尔德和黑格尔等人的著作为代表。 同时, 西方史家也对所谓“世界史”(universalhistory)产生了兴趣。 像科学家解释世界一样,历史哲学家认为他们也能揭示一种普遍的通则,用以解释历史的进化。他们的思路,正是来自启蒙时期所揭橥的普遍理性。这一普遍理性的存在与展现,是“大叙述”之所以可能的基础。而理性的普遍性,又是建立在同一的时间观念之上的。历史哲学家的主要工作,就是要证明在一个时间观念的框架里,世界各地区的历史如何进化、演变,并分出先后、高下的次序。毫无疑问,从那时以来发展最快、最先的自然是西方,其标志是民族-国家的建立。 换言之,民族-国家的兴起在当时不仅是衡量一个文明是否进步的标志之一,而且本身也成为历史研究、著述的中心。从18到19世纪的西方历史编纂学,正是民族-国家史学的天下,其著述的重点是西方民族-国家的形成及其在历史上的意义。当然,即使在西方,民族-国家的形成还是有不同的途径的,也即有一个“现代化”的过程,其进程有快慢、先后;有正常与异常之分。如英国与美国的现代化道路,就常被视为“正统”,而德国和意大利、甚至法国,则或者由于建立统一国家稍晚;或者由于统一国家建立之后纷乱、起伏不断而被视为“异常”。 这一思考模式,直接影响到以后非西方国家史学的发展。如中国在20世纪初年梁启超、章太炎等人的民族主义史学论述,显然是西方现代历史编纂学的进一步延伸、扩展。由此可见,原来起源于西方的“现代化”运动正蔓延全球,中国只是一个我们所熟悉的例子。事实上,在几乎所有非西方地区,所谓现代史学的诞生和发展都不可避免地以民族-国家为中心。当然,非西方地区和国家的民族主义史学,常常是以反抗西方的侵略为目的的,但从史学史的观点来看,这一反抗还是在西方史学观念的模式中完成的。因此,印度史家Partha Chatterjee 不无伤感地说:“即使我们的想像也永远是被殖民化了的”。(注:《民族及其碎片:殖民史和后殖民史》(TheNation and Its Fragments: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Princeton NJ: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1993),第5页。)如果我们可以将他的“殖民化”的含义作广义的理解,那就是源自西方、以西方模式为准的“现代化”运动。 为什么西方的历史编纂学能为非西方人所心甘情愿的接受,其原因除了西方经济、军事力量的强大使人羡慕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科学主义思想的普及。这一普及与启蒙运动所揭橥的普遍理性有密切关系。精确地说,所谓理性,就是科学方法和思维的运用。在历史研究中运用科学理性,主要指两个方面,一是发现和描述历史运动的规律;二是审慎地处理史料,检查其真伪,建立所谓“科学史学”。在19世纪,西方历史学家对此工作乐此不疲,以一种“前无古人”的姿态,重新审视过去,写作在批判史料基础上的民族-国家史学。于是,德国史家兰克的“如实直书”成为一句名言,被史家们奉为治史的圭臬。而兰克自己的历史著作,也成为史家效法的榜样,因为兰克的著作,正是围绕着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而写就的。他穷其一生,写了几乎所有主要欧洲国家的形成史,到了晚年,他又想写作一部世界通史,以民族-国家的兴起为其经纬线。 总之,现代历史编纂学的兴起与西方在现代的崛起有着紧密的联系,其历史观念都以西方的历史经验为准绳,本来只带有局部的意义。但是,启蒙运动所倡导的普遍理性和科学主义,使得西方史家和哲学家在探究历史的意义时,寻求一种“大叙述”,想容括世界所有地区的历史。于是,历史进步的观念和民族-国家史学逐渐带上了“普遍的”意义,为其他地区和国家的人们所效仿。而在史料批判基础上的“客观”史学,更是因为史学本身就有“求真”的要求,而获得不少人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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