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基础上,后现代主义的“大叙述”的思维方式提出挑战,批判所谓理性的普遍性。因为所谓普遍理性,仔细分析,并不涵括一切,而是必然有排它性的一面,即把不适合理性的现象排除在外,或者加以贬低,以证明理性的优越和准确。但是,现代历史的发展,已经使得西方人看到太多非理性的东西。这些非理性往往就在人的思维和行为中表露出来。理性万能的信念就无法让人信服了。因此,后现代主义反对现代主义的那种笼罩一切、建立制度和社会体制的作法,强调事物的复杂性、多样性、相对性和无结构性,注重为现代主义排斥在外的“它者”(the Other )的地位。 如同另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哈维(DavidHarvey)所描述的那样,后现代主义反映的是当代社会的四分五裂、无中心、不确定但又激动人心、转瞬即逝的场景,与现代主义所想表现的理性主义态度和社会的有组织、有结构恰好相反。(注:见哈维:《后现代的条件:对文化变迁根源的探求》(David Harvey,The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Cultural Change,Cambridge MA:Basil Blackwell,1989)。) 自60年代以来,西方已经有不少思想家对启蒙运动所倡导的普遍理性表示了怀疑。这种怀疑来自许多方面。如精神分析学的进一步发展,使得人们更清楚地看到非理性意识在人们行为中的重要作用。而语言学中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的演化,也让人们认识到语言结构的复杂性和独立性:非但语言不是透明的,有其内在结构,无法准确地表达思想,而且语言还往往造成人们沟通时的误解。显然,如果人们在沟通时还会有困难,那么理性、科学等概念的普遍性又从何谈起呢?易言之,你如何知道西方人所说的“理性”就一定与东方人说的“理性”一样呢?甚至,你如何知道德国人说的“理性”与法国或者英国人说的“理性”是一回事呢? 就拿“科学”(science)来说,德国的对应词(Wissenschaft)就有十分广大的含义,与中文里的“学科”更为接近。 对现代主义的最大挑战,正如汤恩比所分析的那样,正是来自于它自身。由于现代化运动的普及,使得西方人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文化模式和思维方式。自然,除了在现代西方,其他地区的人很少经历过像西方一样的科学革命,因此科学理性的发展并不多见。比如在近代中国,虽然胡适等人尽力想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找到科学的因素,李约瑟甚至为此写作了多卷本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但怀疑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如在中国哲学史上与胡适齐名的冯友兰,就发出过“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的疑问。倘若在中国这样一个古老文明中都无法找到太多科学的因素,何谈其他文明?那么,是否所有非西方文明都一无是处、毫无进步可言呢?有不少西方人当然希望是如此,但这又如何解释理性的普遍性呢?于是,另外一些头脑开明、对西方文明的优越性有所怀疑的思想家便转而质疑普遍理性的存在。 因此,正是人类学、历史学等以研究人类活动为主的学科的发展,才使得西方人慢慢认识到启蒙运动理性概念的缺陷。本来,历史学是阐明理性发展的最好场所,因为历史的研究突出了时间的顺序和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通过历史的描述,原来关系不大的事件都被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环环相扣的演变过程。历史学成了人类理性思辨的有力证明。这里隐含的意思在于,既然人们能揭示过去的发展轨迹,也就有可能推测将来的方向。但是,通过对非西方地区的现代化研究,使人们认识到世界并非一个统一体,世界历史也没有所谓内在的一致性,因为各地的文明自有其发展演化的法则,并不遵循与西方同样的路线运动。因此,与其说西方的历史具有普遍的意义,毋宁说西方历史只是世界各文明的一个特例而已。美国当代学者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 )的一篇文章的标题,就十分明了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西方是特例,不是常例》(The West:Unique,not Universal)。 (注:亨廷顿:《西方是特例,不是常例》(Samuel Huntington,"The West: Unique,not Universal,"(载《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第75卷第6期(1996年11/12月号),第28-46页。)我们无法也不应该将西方的历史轨迹强加于人。一言蔽之,世界历史所呈现的多元性,已经打破了原来单一的时间观念。 没有了原来的时间观念,所有过去视为理所当然的想法也必须重新反省。比如我们上面提到的“东方”与“西方”的对应概念,就被后殖民主义思想的先驱萨依德(Edward Said)重新做了审视。 在萨依德看来,所谓“东方”的概念,其文化上的含义,无非是西方人所赋予的,用来与西方的文化相对比,或者反衬后者的优越,或者批评后者的不足。这种将“东方”与“西方”对立的作法--萨依德称之为“东方主义”--其根源在于西方现代文化的排它性,即人为地制造一个“它者”,以衬托西方文明的优越和超前。但是,随着殖民主义时代的结束和后殖民主义思潮的发展,愈来愈多的人认识到西方文明已经无法凌驾一切,更无法让所有非西方的地区和人民按照西方的思维模式行事。更重要的是,原来以为发动于西方的现代化运动,实际上正是西方人借助欺压、凌辱非西方地区的文明而得以开展的。换言之,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与非西方地区的互动而促成的。原来视为异类的“它者”,其实是有力的“合作者”或者“竞争者”。(注:弗兰克:《再向东方:亚洲时代的全球经济》(Andre Frank,ReOrient:Global Economy in theAsian Age)(1998 )便对中国和亚洲贸易的盛衰对欧洲资本主义的影响,做了深入的研究。)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世界历史发展便有多个的中心;那种基于欧洲历史经验的“大叙述”就无法自圆其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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