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嘉时期达到极盛的古文经学,并未因今文经学的再倡而销声匿迹。晚清章太炎、 刘师培等人的思想和学术所产生的影响同样为学术界不可忽视。章太炎主古文经学而力 斥今文经学,矛头直指康有为,引申及政治思想则宣传“排满”、“革命”,较之康氏 的“保皇”、“改良”更为激烈,也更为激进。然而此时的章、刘等人却也接受进化论 的学说。如章太炎的学术思想尽管前后变化不一,但对于历史进化之理却一直有着深入 的思考。在1902年,章氏曾计划修撰《中国通史》,认为“所谓史学进化者,非谓其廓 清尘翳而已,已既能破,亦将能立。”(注:章太炎:《訄书》重刻本《哀清史 ·附中国通史略例》,《章太炎全集》第3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30页。) 力求通史“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以鼓舞民气、启导方来为主。” (注:章太炎:《致梁启超书》,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 版,第167页。)章氏是一代经史大家,他希望撰述新的中国通史,并积极借鉴西方学理 ,其史学主张同样是“新史学”思潮的重要内容。 前言信奉今文的夏曾佑运用进化论的原理撰述了《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产生 了热烈的反响。就在同一年(1904年),信奉古文的刘师培也出版了一部《中国历史教科 书》,这部书出版后也风行一时。表面上仍势同水火的经今、古文学两派,在使用进化 论撰述中国历史这一点上却取得了一致。这个现象很可以说明西方进化论学说在当时产 生的广泛影响,同时也反映了经学与史学、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间关系的些许变化。 二、经学走向终结与史学的独立意识 五四时期,经学走向终结,史学则开始了其新的发展历程。 范文澜认为经学趋于灭亡的原因有二,一是外部原因,缺乏统治者的强有力的支持; 二是自身原因,“它有夺取对方武器的传统本领,虽然新民主主义的武器(民主)欢迎任 何人去采用,可是阶级性质限止了它,使它没有勇气去夺取或采用。”(注:范文澜: 《中国经学史的演变》,《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 269页。)换句话说,经学已经失去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续存在的可能。所谓新的历史 条件,就是五四时期的特定历史条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题是民主与科学,打倒孔家 店的呼声使经学失去了以往神圣的光环,而民主与科学是不可能被经学用来“充实自己 改造自己”的。陈寅恪在1935年为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作的序中说:“近二十年来 ,国人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颓,外受世界思潮之激荡,其论史之作,渐能脱除清代经师之 旧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学之真谛。”(注: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金明 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9页。)史学的转变若此,扩言之,经学 的衰落和终结标志着进步,标志着理性的觉醒。 经学走向衰落,使得史学有可能挣脱经学的羁绊;五四时期民主与科学的深入人心, 则促使史学以主动的姿态要求学科的独立。史学独立的条件首先是史学研究应超越功利 目的和利害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以反对“通经致用”为主要内容。这些都是五四 时期史家所刻意强调的。章太炎在20年代称,“求学之道有二:一是求是,一是应用。 ……要之二者各有短长,是在求学者自择而已。然以今日中国之时势言之,则应用之学 ,先于求是。”(注:章太炎:《说求学》,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 ,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20页。)章氏本意显然是主张求是应先于应用之学。王国华述 及其兄王国维的学术时说,“并世贤者,今文家轻疑古书,古文家墨守师说,俱不外以 经治经。而先兄以史治经,不轻疑古,亦不欲以墨守自封,必求其真。”(注:王国华 :《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见《王国维遗书》第1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顾颉刚 强调说,“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 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从此以后,我敢于大胆作无用的研究 ,不为一班人的势利观念所笼罩了。这一个觉悟,真是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 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追寻最有力的启发就在太炎先生 攻击今文家的‘通经致用’上。”(注:顾颉刚:《自序》,《古史辨》第1册,上海古 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26页。)其实,希求史学研究完全超越现实政治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史学摆脱经学羁绊的过程中,摒弃片面的通经致用是必要的。总之,学术研究中 求是大于致用、史学研究中求真大于致用,科学原则取代经学的说教,史学与经学的关 系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虽然在主观上有意识地走出经学的羁绊、努力摒弃经学的派别与门户之分,但这并不 是说,经学已经销声匿迹,或者经学对史学的影响便不存在。事实上,在五四时期具有 上述认识的人并不普遍。一些人因长期的学术积累和师承渊源关系,还有着很明显的经 今古文的派别之分,如章太炎,因谨守古文学派家法而多有意气之论,梁启超就认为: “炳麟谨守家法之结习甚深,故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如治小学排斥钟鼎文甲骨文,治 经学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过当。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 。”(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中华书局198 9年版,第70页。)周予同回忆说,五四运动以后,“文史学的情况仍然落后于现实,更 其表现在高等学校和出版企业中。当时文史学界有四派:一派是超‘经学’、否定‘经 学’而转究史学,虽然如何否定、如何转变还没有正确的方向,但在当时已算是‘前进 的’。一派是根本不知道‘汉宋学’的异同,而只是抱残守阙,‘汉’‘宋’乱用,在 当时虽是‘落后的’,但情况却相当普遍。其余两派,或继承孙诒让、章炳麟的学派, 坚持‘古文’;或宣扬廖平、康有为的论点,专主‘今文’。这两派在当时势均力敌。 ”(注:周予同:《经今古文学·后记》,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4页。)不过,这些“ 否定经学而转究史学的”少数人,代表的却是一种发展方向。 以往经史混同,史学主要表现在成为经学的附庸;如今经学式微,史学却也与经学并 非毫不相干,两者的关系千丝万缕。关键性的转变表现在主观认识上。五四时期的史学 家对于经学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认识,对于经学的态度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诸如梁 启超、王国维等人,在五四前后已将研究的主要精力转入史学,其论学已少有经学色彩 。梁启超“由经师弟子转变而为新史学家。”(注: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 》,见《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第522页。)王国维“对于学术界最大的功绩,便是 经书不当作经书(圣道)看而当作史料看,圣贤不当作圣贤(超人)看而当作凡人看。”( 注:顾颉刚:《悼王静安先生》,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 社1997年版,第132页。) 再观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史家,对于经学,特别是今古文之争,大都能够保持 一种超然的态度,从一个更高的起点看待之,所得的收获反而更有价值。胡适就曾表示 ,“我不主张‘今文’,也不主张‘古文’。”(注: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 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1页。)顾颉刚以为他作于1922年的《<诗辨妄>序》、《郑 樵著述考》、《郑樵传》等几篇文字“建立了经学革命的旗帜。”(注:顾颉刚:《192 2年2月2日与俞平伯信》,见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第69页。)一方面,他“始知道古文家的诋毁今文家大都不过为了党见,这种事情原 是经师做的而不是学者做的”,以至“又过了数年,我对于太炎先生的爱敬之心更低落 了”,另一方面,“对于今文家的态度总不能佩服。”(注:顾颉刚:《自序》,《古 史辨》第1册,第26、43页。)从《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我们可以看到,青年时 代的顾颉刚,一直在反复的考察和比较古文说与今文说的是非异同,避免盲目陷入某一 家说,但却积极地从双方的学说中吸取有用的成份。将经书以及子书摆到与史书平等的 地位,明确地把经学的材料看作是历史材料,不能不说是五四时期史家的一个卓识。顾 颉刚疑古学说的提出和“古史辨”派的出现,就是史学走出经学羁绊的直接后果。 1921年,吕思勉在《论经学今古文之别》一文中指出:“吾辈今日之目的,则在藉经 以考见古代之事实而已。夫如是,即‘发生今文与古文孰为可信’之问题。予谓皆可信 也,皆不可信也。皆可信者,以托古改制之人,亦必有往昔之事实,以为蓝本,不能凭 空臆造;皆不可信者,以其皆为改制之人所托,而非复古代之信史也。”(注:李永圻 编:《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106页。)吕氏所论已不再纠缠于 今文、古文的孰是孰非,而是涵盖了今古文双方“皆可信皆不可信”,其立意在于史学 ,即“藉经以考见古代之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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