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代开始,中国传统史学走到了其漫长行程的最后阶段,旧史学日益显露出内在的矛盾和惰性,与此同时在传统史学内部也逐步酝酿积聚起新的活力。崔述作为生活在乾嘉时期出色的辨伪学家,第一个把中国上古至秦统一以前的古史作了一番系统的整理,他的古史学说及方法论中蕴含着珍贵的近代价值观,进一步为传统史学向近代转化积蓄了力量。本文拟就崔述的古史辨伪学说作现代审视。 一、《考信录》:探索真实古史体系的可贵尝试 崔述(1740-1816年)号东壁,直隶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人,出身于寒儒之家,幼承庭训,深受尊崇宋学的父亲崔元森的濡染。然而,崔述在少年读书时,就不断发现经传之间的矛盾,开始怀疑古帝王史事记载之真实性,于是逐渐转入考史的领域。其一生的治学经历可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他在学术上尚无自得,除涉猎群书外,主要是接受其父传授的义理之学;成年后,选择了朱熹“道问学”的学术道路,开始转向古书辨伪;到后来,为了寻求明道而独辟史学蹊径,最终专注于古史之考信。 崔述治学精勤,著述丰富,共有著作34种,88卷,其中《考信录》36卷是他耗费四十多年心血写成的一部辨伪学专著。由于贫穷困顿,崔述无力刊刻自己的大量著作,全靠其弟子陈履和倾其所有,甚至举债刻印,得以流传于世。然而《考信录》问世近一个世纪中,其古史辨伪学说非但不入清代学术主流,还备受汉学、宋学两派学者之排斥。诚如顾颉刚所言:“崔氏书在旧日学界,殆是外道,故甚不为人所称。”[1](P1041)究其原因,崔述生当乾嘉朴学之世,汉学风行,当时的风尚除了讲理学,求科举外,在考据方面,则讲求如何恪守汉儒的经注。在那个盲目信古、唯汉儒之说是从的时代,欲致力于摧陷廓清,去伪存真,推翻战国以后经传、笺注对古史的附会与假托,确实面临着重重困难。尽管崔述著书的目的是在维护道统,虽然破传,却不敢疑经,力图卫护圣贤之道,但他考据的结果仍破除了许多伪说,足以毁坏道统,不免为当时的卫道者所诋諆,因此《考信录》在当时受到冷遇和攻击,实属正常。 崔述考辨古书古史的原则是“无征不信”,把“考信于六艺”作为文献辨伪和古史考证的唯一准绳,以经书中的记载驳斥诸子百家里的神话和传说。崔述从不轻信传闻,在《考信录》开篇即讲道:“人之言不可信乎?天下之大,吾非能事事而亲见也,况千古以上,吾安从而知之!人之言可尽信乎!……余自幼时闻人之言多矣,日食止于十分,月食有至十余分者。世人不通历法,咸曰月一夜再食也;甚有以为已尝亲见之者。余虽尚幼,未见历书,然心独疑之。会月食十四分有奇,夜不寝以观之,竟夜初未尝再食也。唯食既之后,良久未生光,计其时刻约当食四分有奇之数,疑即指此而言。”[2](P2-3)可见,在日常生活中,凡事有可疑,崔述就要亲自考察,寻根探底,以小见大。以这种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态度考察古史,崔述认为:“周道既衰,异端并起,杨、墨、名、法、纵横、阴阳诸家莫造言设事以诬圣贤。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皆旁采巵言,真伪相淆。”[2](P3)这段话反映了崔述对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尤其是汉代人著作不予轻信(甚至包括《史记》),而是主张“凡其说出于战国以后者,必详为之考其所本,而不敢以见于汉人之书者遂真以为三代之事也。”[2](P5)即认为后世所传的上古史事,有不少是战国诸子及汉儒依托、夸大或杜撰的,因此对战国以后的记载需严加考证,追溯其本源,达到“考而后信”,方可入录,《考信录》就是崔述进行疑古辨伪,探索真实古史体系的可贵尝试。难怪胡适说:“《考信录》在清代要算一大奇书……古今来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的大胆和辣手的了”。[3](P22) 二、崔述的古史辨伪学说在廓除前人附会、杜撰的古史体系上的贡献 崔述治学以“疑古”闻名,所疑之“古”包括古书(先秦、两汉的古籍)和古史(上古至东周的历史),意欲通过对古书古事的“考”,廓除前人附会、杜撰的古史体系,达到古史“信”的层次。他对三代先王的怀疑,基本上打破了传统的三皇五帝系统;在揭示五帝与五德之间互有关系问题上,有着首创之功;还通过对古代典籍的详细考辨,阐发了对有关史料的真知灼见。 关于我国上古史的三皇五帝,崔述指出:“《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伪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孔子睹史籍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后之儒者皆尊其说;余独以为不然。夫古帝王之书果传于后,孔子得之,当何如而表章之,其肯无故而删之乎?《论语》屡称尧、舜,无一言及黄、炎者,孟子遡道统,亦始于尧、舜,然则尧、舜以前之无书也明矣。《周官》一书,所载制度皆与经传不合,而文亦多排比,显为战国以后所作,先儒固多疑之,不足据也。”[3](P17)这段文字中,崔述先是对相传三皇、五帝所著之书《三坟》、《五典》表示怀疑,继而对收录两书的《周官》一书进行了辨伪。再通过一系列史书的记载对上古帝王提出质疑:“自《易》、《春秋传》始颇言羲、农、黄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后人所追记……及《国语》、《大戴记》,遂以铺张上古为事,因缘附会,舛驳不可胜纪……由是司马氏作《史记》,遂托始于黄帝……逮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所采益杂,又推而上之,及于燧人、包羲。至《河图》、《三五历》、《外纪》、《皇王大纪》以降,且有始于天皇氏、盘古氏者矣。于是邪说诐词杂陈混列,世代族系紊乱庞杂,不可复问,而唐、虞、三代之事亦遂为其所淆。”[2](P17)通过此番考辨,崔述认为先秦典籍《诗经》、《尚书》、《论语》等记载的上古史比较可信;《易》、《春秋》开始记述伏羲、神农、黄帝时的史事,但也是因事论及,铺张夸大的成份比较少。从战国到秦汉,《国语》、《大戴礼记》等,“妄造名号,伪撰事迹”,[2](P17)使上古史矛盾重重,真伪相舛。司马迁的《史记》起自黄帝,摈弃了一些不可信的古史。到晋代谯周的《古史考》,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不但“所采益杂”,还出现了更早的燧人氏、包羲氏。后来的《河图》、《三五历》等,进而出现天皇氏,盘古氏。在崔述看来,尧、舜及上溯至黄帝是比较可信的古史。再往前的古史则荒远难征,后人附会甚多;旧的古史体系从战国开始经过不断伪造加工,离儒家经典越来越远,不足为信。至于上古帝王世系,也大都是后世学者“以今度古”附会出来的,他们根据自己所处时代帝王相继的史实,推及古代,认为古代帝王也是相继而出的。由此,崔述得出一条重要结论:“夫《尚书》但始于唐、虞,及司马迁作《史记》乃起于黄帝,谯周、皇甫谧又推之以至于伏羲氏,而徐整以后诸家遂上溯于开辟之初,岂非以其识愈下则其称引愈远,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乎?”[4](P28)这一思想体现了崔述对上古帝王世系的考辨,对史学发展进行全面思考的自觉意识,廓清了前人杜撰的古史体系,清晰地勾勒出可信古史体系的层次。对于上古三代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崔述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上古各诸侯国基本上是独立的,与天子之间并无固定的君臣关系,[5](P134,P168)他们实行的制度也不相同,因此三正并行于诸侯国。[6](P492-493)过去的经学家一直把贡助彻法说成是夏商周之历史性的区别,崔述却看出它是三代圻内之地区性的区别,[6](P515-516)这种三代与秦汉在政治制度上的区别已被现代考古学的研究所证实。[7](P27-56)从史学角度而言,崔述的考证较之多数汉学家仅考订史书中的汉字和典制,有着明显的过人之处,不仅体现了他自觉的历史意识,也说明了他重视史学的自身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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