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代乾嘉时期,儒家经学主流以“汉学”标榜,极一时之盛。与此同时,北方大名出现了一位与外界不通声气的考据学家崔述(1740-1816年)。(注:本文所引崔述文字均据顾颉刚编订的《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以下简称《遗书》。)尽管崔述本人从未与汉学家认同,然而当代一些西方学者在研究清代学术史时,却称他为研究清代考据学之典型人物(an ideal candidate)。(注:Michacl Quirin,"Scholarship,Valuc,Mcthod,andHcrmeneutics in Kaozheng:Some Reflections on Cui Shu(1740-1816)and the Confuc-ianClassics",History and Thcory,vol.35,no.4(Dec.1996):34-53.)究竟崔述的经史考证能否体现清代考据学的主要特征?在治学的取径和方法上,崔述与汉学家又有何异同?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有必要对崔述之学与清代汉学的关系加以分析和比较,以确定崔述的考据学在清代儒学史上的地位。 一 对于“汉学”的定义,研究清代学术史的学者向有歧议,迄今尚无定论。在这里姑且沿用传统的说法,即以“汉学”一词涵盖以训诂为特征的考证之学。(注:关于“考据学”狭义和广义的界定,参看顾颉刚主编:《古籍考辨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辑,页1。)美国学者艾尔曼在其《从理学到朴学》一书中所指的“长江下游的学术群体”(a unified academic community in the Lower Yangtze Regi-on)之成员,(注:Benjamin A.Elman,From Philosophy to Philolog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xx.)皆可以称为汉学家。清代汉学的内容包括文字、训诂、版本、目录、校勘、辨伪、辑佚、史事考订诸学,其中训诂是最重要的一门学科。这一经学研究的“典范”(paradigm)虽发轫于顾炎武,可是一般而论,乾嘉时期的汉学家受惠栋(1697-1758)治经方法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钱大昕为惠氏作传云:“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灿然复章矣。”(注:钱大昕:〈惠先生栋传〉,《潜研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卷39,页699。)又谓:“今士大夫多尊崇汉学,实出先生绪论。”(注:钱大昕:〈古文尚书考序〉,《潜研堂集》,卷24,页384。)可以说,清代汉学的基调是由惠栋定下的。惠氏尊崇贾逵、马融、许慎、郑玄,力倡东汉古文经学,被推为“汉学大宗”。(注: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页313。)惠栋自云:“栋四世咸通汉学,以汉犹近古,去圣未远故也。《诗》、《礼》毛、郑,《公羊》何休,传注具存,《尚书》、《左传》,伪孔氏全采马、王,杜元凯根本贾、服,唯《周易》一经,汉学全非”。(注:惠栋:〈上制军尹元长先生书〉,《松崖文钞》,卷1。) 其时宗惠氏之说的汉学家传承了东汉古文经学家的治经方法,他们尤其推崇郑玄又经注,而郑氏治经的特点有如谬平所言:“今、古之分,自郑君一人而斩,尊奉古学而欲兼收今文……郑君之学主意在混合今、古”。(注:《廖平:〈今古学考〉,《廖平学术论著选集》(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第1册,页88-89。)郑玄凡见各种注疏间存在相悖之处,必设法加以弥合。自郑玄后,弥缝的做法在儒家经典解释中渐成风气。汉学家亦秉承了郑氏之道从事考证,惠栋所著《禘祀考》即为一显例。 尽管在主张“道在《六经》”这一经学研究的基本假定(foundame-ntal assumptions)方面,崔述与一般汉学家并无根本的分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考据学的取径上却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别。顾颉刚谈到崔述与汉学家的关系时曾指出:“以他那时的学术风气,汉学正披靡一世,他的工作既致力于考证,原当投在汉学的旗帜下,然而他也决不成一汉学家”。(注:顾颉刚:〈崔东壁遗书序〉,《遗书》,页63。) 顾氏的看法是有根据的。仅以上述的治经之弥缝而言,崔述就与支配学术主流的汉学家迥异其趣。他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强烈地批评了汉学家的弥缝做法:“《六经》之文有与传记异者,必穿凿附会就其说以附会之;又好征引他书以释经,支离迂曲,强使相通”。(注:崔述:〈上汪韩门先生书〉,《遗书》,页476。)崔述在《考信录》、《王政三大典考》和《五服异同汇考》里,多处指出郑玄使用弥缝法而误解经文。对于汉学家的治经路向,章太炎曾有如下中肯的评论:“(黄侃)谓其(汉学家)根底皆注疏,是亦十得六七,未足以尽之。余谓清儒所失,在牵于汉学名义,而忘魏晋干蛊之功”。(注:章太炎:〈汉学论〉,《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册,页22。) 章氏告诉我们:清人拘于汉学之名,而忽略了魏晋人在经学上的继承和发展。在清代汉学家的考据中,存在着“唯汉是真”的倾向。钱大昕有谓:“训诂必依汉儒,以其去古未远,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义犹有存者,异于后人之不知而作也。三代以前,文字声音与训诂相通,汉儒犹能识之,以古为师,师其是而已矣,夫岂陋今荣古,异趣以相高哉。”(注:钱大昕:〈臧玉琳经义杂识序〉,《潜研堂集》,页391。)崔述对清代汉学家笃信汉代经典注释颇有异议,他说:“近世学者动谓汉儒近古,其言必有所本,后人驳之非是……特学者道听途说,不肯详考,故遂以汉儒皆可信耳”。(注:崔述:〈洙泗考信录〉,《遗书》,页270。)崔述不满他们过分迷信汉儒之说,在他看来:“彼汉人之说经,有确据者几何,亦但自以其意度之耳,然则类此者盖亦不少矣”。(注:崔述:〈考信录提要〉,《遗书》,页10。)这句话最能表示崔述对汉人经说的反感。 唐人刘知几在《史通》里以《左传》来驳《史记》、《礼记》、《七录》、《新序》、《说苑》等汉人著作中的记载,崔述从中得到启发,继而对汉代之书的可信性产生了怀疑(但同时他又不满意刘知几在考辨三代事迹时,杂采秦汉之书而疑经的做法)。(注:崔述:〈考信录提要〉,《遗》,页6。)崔述之所以认为不能凭战国以后的文献去说明上古历史,是因为这些文献中搀入了后人对古史的曲解。他说:“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旁采卮言,真伪相淆”。(注:崔述:〈考信录提要〉,《遗书》,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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