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绝大多数汉学家相比,崔述的学术思想中存在着更为深刻的内在矛盾:既想破除对传统古代观的迷信,又笃信经书和圣人;既想实事求是地考辨古史,又相当主观地得出结论;既精到(善于发现矛盾),又固陋(读书不多)。所以《考信录》一书中的盲信与固疑并存,许多论说游移于两端之间。正像钱穆所说:“崔氏之于古史,有信之太深者,亦有疑之太勇者。”譬如,崔述驳斥了古书中对三皇五帝的不实之辞,明确地指出:“初无五帝之名,亦无五德之说也。”(注:崔述:〈补上古考信录〉,《遗书》,页27。)又如,崔述在详尽地驳辨了以五德终始说明古代帝王相代的传统说法之后,接着指出这些说法都是战国、秦汉人的主观构想。他说:“至于唐、宋,谶纬之学虽衰,而学者生而即闻五德之说,虽终身不复疑,亦不复知其说之出于(邹)衍与(刘)歆矣!”(注:崔述:〈补上古考信录〉,《遗书》,页50。)这些都展示了他对传统的古史的怀疑。然而,他疑三皇五帝却是由于儒家经典最为重视“先王”的缘故,他之所以主张五德终始说不可信的出发点乃是:“夫五行之说昉于《洪范》,上古帝王之事详于《春秋传》,《洪范》不言,《春秋传》之说不合,然则是五德终始说者乃异端之论而非圣贤之旨明矣。”(注:崔述:〈补上古考信录〉,《遗书》,页49。) 如同其他儒家学者一样,崔述之治经史始终贯穿着一个思想,即恪守儒家之道。由于崔述坚信《六经》之中保存了三代以上的圣道,故其考信古史创获固多,偏宕之处亦不少。崔述总是按他心目中“理想圣贤”的模式来描述周公、孔子等圣人,为了维护儒家圣贤的地位,他甚至宁可接受谬误而摈弃真实。(注:见胡适:〈科学的古史家崔述〉,《遗书》,页994。)他的历史方法和道德判断经常互相凿枘。比如据《吕氏春秋》所载,卞随、务光因反对商汤伐夏桀之举而投河自溺。崔述在〈商考信录〉中否定此段记载的可靠性,他的目的是为商汤辩解。他说:“汤之伐夏,谋于国之卿大夫则有之,必不谋之隐士。天下者,天之天下,非汤所得私也,岂容私让之一二人!”(注:崔述:〈商考信录〉,《遗书》,页136。)崔述还曾置历史事实于不顾,否认孔子曾应佛肸之召的事实。他的根据是,“佛肸以中牟畔,是乱臣贼子也;孔子方将作《春秋》以治之,肯往而助之乎!”(注:崔述:〈洙泗考信录〉,《遗书》,页291-292。)这显然是在为圣人辩护。前面曾讨论过,崔述正确地指出了古代之天子诸侯与后世之君臣关系不尽相同,可是他这样的认识却是从维护周文王的名誉出发的,他说:“周固未尝叛商,亦未尝仕于商,商自商,周自周。”(注:崔述:〈丰镐考信录〉,《遗书》,页169。)崔述之所以极力否认殷周之间存在君臣关系的理由是,“君臣之义,千古之大防也”,(注:崔述:〈丰镐考信录〉,《遗书》,页169。)文王既然是圣人,就不会对商不守臣节而自行称王。这正是钱穆所说的:“崔氏先横一后世君臣之论理于胸中,遂谓文王必不立纣之朝而为纣臣。”(注:崔述:〈钱穆序〉,《遗书》,页1049。)这种以捍卫古圣先贤形象为基调的古史考证自有其内在的思想根源,说明了他在观念上并未突破传统儒家的格局,从而无法形成足以统摄其考证成果的史学架构。也正是由于崔述的古史研究依附于《六经》,因此他不仅难以摆脱考证上的两难境地(dilemma),其著作的学术价值也不免大为减损。 总而言之,任何人若试图对崔述的考证学作比较完整的评估,都必须将其经史研究之著与清代汉学加以比较。通过本文的讨论可以看出,崔述绝非清代考据学之典型代表,他在清代学术界的定位也不可轻易归于汉学。这表现为不仅在主观上,崔述本人从未向汉学家表示过认同,而且在客观上,崔述与汉学家在考证上有许多不同之处。我们还可以从儒学内部的学术流变的线索中,了解到更深一层的涵义--即崔述的经史考证在方法论上仍停留在宋代学术“道问学”的系统之中(此中的原因很复杂,详情容俟他文再论)而无重大突破,故最终未能发展成为清代汉学以文字训诂为核心的知识价值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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