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于谦同许多英雄杰烈一样,在其退出历史舞台之后,都要经过长期历史检验,受得历史检验者,永留清白在人间,取义成仁薪火传。于谦身后谥忠肃,成仁--“要留清白在人间”,是于谦生命历程的第四种境界。 于谦真正经受粉身碎骨的锤炼,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土木之变(前文已述)和夺门之变。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死生之争。与谋者徐珵改名有贞,临事诀别家人曰:“事成,社稷之福;不成,家族之祸。去矣!归耶,人;不归,鬼!”(注: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三,第190页,中华书局,1959年,北京。但其标点“去矣归耶,人不鬼归”,错断,盖误。夏燮《明通鉴》第27卷,第1089页:“有贞焚香祝天,与家人诀,曰:‘事成社稷利,不成门族,祸归人不归,鬼矣。’”引文见中华书局1959年版。此段标点有误,似应作:“有贞焚香祝天,与家人诀曰:‘事成,社稷利;不成,门族祸。归,人;不归,鬼矣!’”)有论者曰:于谦应在徐有贞、石亨等发动政变之前,将其阴谋粉碎,党羽一网打尽。于谦是一位受儒家思想教育的人,忠君是其基本的理念。他当时的处境是,一仆四主--朱祁镇及其太子见深和朱祁钰及其太子见济,左右不是,前后为难,易主易储,不暇两全。朱祁镇复辟成功后,如何处置于谦?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既然是“夺门”,又要称“迎驾”(注:《明史·李贤传》载:“及亨得罪,帝复问贤‘夺门’事。贤曰:‘迎驾’则可,‘夺门’岂可示后。天位乃陛下固有,夺即非顺。……帝悟曰:‘然’。”)。徐有贞说:“不杀于谦,今日之事无名”(注:王源:《居业堂文集》第1卷,第10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 于谦无罪,被“意欲”两字成狱,定谳谋逆,被处死刑。于谦成了朱祁镇和朱祁钰兄弟皇位争夺的替罪羊。朱祁镇是其太上皇,朱祁钰则是其今上,二者你死我活,于谦站在何方?屠隆论曰:于谦“顾念身一举事,家门可保,而两主势不俱全;身死则祸止一身,而两主亡。方徐、石兵夜入南城,公悉知之,屹不为动,听英宗复辟,景庙自全,功则归人,祸则归己。公盖可以无死,而顾以一死,保全社稷者也”(注:谈迁:《国榷》卷三二,第2025页,中华书局,1958年。又,礼部尚书姚夔后将其议稿出示于郎中陆昶,昶再言及王锜。锜著《寓圃杂记·英宗复辟》载述其事。)。此种评论,颇中肯綮。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言干天位,事关社稷,于谦作为一位正统高级知识官员,其最佳的选择只能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正如陈继儒所言,于公“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名”。做社稷之忠臣,结社稷之正局。此非豪杰之勇,实乃大贤之仁。这从于谦的政治理念、生命价值、道德情操、处世原则四个方面可以得到诠释。 于谦的政治理念是,重社稷,爱苍生。他以“功在朝廷,泽被生民”(注:于谦:《赵尚书诗集·序》,《忠肃集》卷十二,叶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作为人生的旨归。一个英雄的生命源泉,必有高尚之爱。爱之愈深,情操愈洁;爱之愈广,品格愈高。于谦虽出生于官宦世家,家风勤俭清励,乃父清介不仕,故经济并不宽裕。他的《祭亡妻》文云:“吾家素贫,日用节俭”(注:于谦:《祭亡妻淑人董氏文》,《忠肃集》卷十二,叶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仅为中产,当属实情。他居官“门第萧然,不容私谒”(注:《明英宗实录》卷二七四,天顺元年正月丙寅,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他节俭的生活,朴素的思想,比较贴近平民,也容易怜悯百姓。仅据《忠肃集》粗略统计,他写下34首悯农诗,占其诗作总数的近百分之十。诸如《田舍翁》、《采桑妇》、《收麦诗》、《悯农》以及《喜雨》之作等。其《田舍翁》云:“可怜憔悴百年身,暮暮朝朝一盂粥。田舍翁,君莫欺。暗中朘剥民脂膏,人虽不语天自知”(注:于谦:《田舍翁》,《忠肃集》卷十一,叶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其《悯农》诗亦云:“无雨农怨咨,有雨农辛苦。农夫出门荷犁锄,村妇看家事缝补。可怜小女年十余,赤脚蓬头衣蓝缕。提篮朝出暮始归,青菜挑来半沾土。茅檐风急火难吹,旋热山柴带根煮。夜归夫妇聊充饥,食罢相看泪如雨。泪如雨,将奈何。有口难论辛苦多,嗟尔县官当抚摩”(注:于谦:《悯农》,《于节闇诗集》卷一,叶一三,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这是于谦能够成为廉洁清官,其心灵基因的灵魂写照。这般高尚之人,不趋炎邀利,不乘时迎合,而重名节,轻财帛。 于谦的生命价值是重名节,轻财帛。他的《无题》诗略云(注:于谦:《无题》,《于肃愍公集》卷一,叶二○,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 名节重泰山,利欲轻鸿毛。 所以古志士,终身甘缊袍。 胡椒八百斗,千载遗腥臊。 一钱付江水,死后有余褒。 苟图身富贵,朘剥民脂膏。 国法纵未及,公论安所逃。 于谦澹泊名禄,冀求清白,尝以“清风一枕南窗卧,间阅床头几卷书”(注:于谦:《初度》,《忠肃集》卷十一,叶三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自慰。他一心任事,不怕丢官:“好在故园三亩宅,功成身退是男儿”(注:于谦:《还京述怀》,《忠肃集》卷十一,叶四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他廉清公正,不摆官谱:“因葬亲徒步还乡,不烦舆传”(注:《万历杭州府志》卷七七,叶六,明万历七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生活简朴,衣食清素:“衣无絮帛,食无兼味”(注:尹守衡:《明史窃》卷五一,华世出版社影印本,台北。)。他笑看长生,安于清贫:“修短荣枯天赋予,一官随分乐清贫”(注:于谦:《初度日》,《于肃愍公集》卷三,叶一○,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爱民如子,看重清名:“有司牧民当体此,爱养苍生如赤子。庶令禄位保始终,更有清名播青史。剥民肥己天地知,国法昭昭不尔私。琴堂公暇垂帘坐,请诵老夫收麦诗”(注:于谦:《收麦诗》,《于节闇诗集》卷一,叶一四,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于谦重视国法,爱养苍生,珍重名节,轻薄利欲,体现了其高尚的情操。 于谦的道德情操是志高远,内自省。于谦有远大的目标,宽广的襟怀。他念苍生,悯农夫,这在明朝腐败官场中是十分可贵的。他以诗词表述自己的念农情怀:“好挽银潢作甘雨,溥沾率土润苍生”(注:于谦:《晋祠祷雨晓行》,《于肃愍公集》卷三,叶一一,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安得天瓢都挽取,化为甘雨润苍生”(注:于谦:《春水》,《于肃愍公集》卷三,叶六,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天瓢,挽取银河之水,化作甘霖,滋润禾苗,获得丰年,乐安苍生。于谦以儒家内省,严于律己,不断反思。人之所以犯错误,多源于自是自私,而鲜于自察自省。据初步统计,于谦反思的诗如《自叹》四首、《自咎》四首、《初度》四首,都充满了自律、自省、自责、自咎的可贵精神。这种内心自省,不仅净化灵魂,而且趣近自然。 于谦的处世原则是分善恶,辨正邪。君子与小人,水火不相容。明永乐十九年于谦同科进士刘球,官翰林侍讲,以直谏,触王振。振大怒,下球狱,属太监马顺杀之。“顺深夜携一小校至球所。球方卧,起立,大呼太祖、太宗。颈断,体犹直。遂支解之,瘗狱户下”(注:《明史·刘球传》卷一六二,第4406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于谦敬仰他的同年,作《刘侍讲画像赞》(注:于谦:《刘侍讲画像赞》,《于肃愍公集》卷八,叶一,明大梁书院嘉靖丁亥刻本(清光绪重刻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其文曰: 铁石肝肠,冰玉精神。超然物表,不涴一尘。古之君子,今之荩臣。才足以经邦济世,学足以尊主庇民。持正论以直言,遭奸回而弗伸。获乎天而不获乎人,全其道而不全其身。……噫斯人也,正孔、孟所谓取义成仁者欤! 上述赞辞,像面镜子,映照出一位英烈的崇高形象:铁石肝肠、冰玉精神,全其天道,不顾尔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伟哉烈哉,忠肃于谦! 人生于自然,死归于自然。于谦藉煤炭喻人生:“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注:于谦:《咏煤炭》,《忠肃集》卷十一,叶四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煤炭是无私的,它的出山,为着人间的温暖。于谦又藉孤云喻人生:“大地苍生被甘泽,成功依旧入山林”(注:于谦:《孤云》,《于肃愍公集》卷六,叶一六,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天云也是无私的,它造福万民后,不求报答,遁入山林。于谦说:“人生不满百,常为千岁计。图利与求名,昂昂争意气。昼营夜复思,顾恐力弗至。一旦寿命终,万事皆委弃”(注:于谦:《无题》,《于节闇诗集》卷一,叶一四,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于谦遭诬,虽死犹生,后世民众,立祠景仰。河南父老,建庇民祠祀之(注:《嘉靖河南通志》卷十八,第8至9叶,明嘉靖三十四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该志记载:“庇民祠在府治西,祀侍郎于谦。成化中,汴父老建,即公之寓廨所也。正德十年重修,每岁春秋有司致祭。”李梦阳记注曰:“开封城马军衙桥西,故有于少保祠云。初,公以定倾保大之功,居无何而死。于是天下人闻公死,咸惊而疑,而涕泣,语曰:鹭鹚冰上走,何处觅鱼嗛。而公前巡抚河南时,实廨马军衙桥西,而梁父老于是闻公死咸涕泣,日相率潜诣公廨为位哭奠焉。会纯皇帝立诏曰:少保谦冤,宥其家而遣[官]祭其墓。乃梁父老则又咸涕泣相率私起祠故廨,傍祠公伏腊忌。梁父老则把香曳筇趿履若少壮,咸翼如不期而至,稽首祠下哭,填门塞户矣!又敬皇帝立诏曰:少保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肃愍,立祠岁春秋祀之。而曰旌功祠焉。于是梁父老则又咸涕泣相率数百千人诣阙门伏诉:少保谦前兵部侍郎时巡抚功云,愿立祠如杭祠,不报。而梁父老归,伏腊忌岁,乃聚哭公于私祠,今三十年余矣!”)。帝都北京,“公被刑日,阴霾翳天,京师妇孺,无不洒泣”(注: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二二,叶一四,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后将其故居改祠,堂三楹,中塑公像,春秋享祭(注:《日下旧闻考》卷四六,第720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颂云:“庙食帝城东,巍峨天人表”(注: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第51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京师于少保祠(注:查慎行《人海记》(清钞本)卷上载:“崇文门内旧有于忠肃公祠,万历乙未二月己未敕建。额曰‘忠节’。本朝顺治中,公之像被毁。吾邑人谈孺木作《吊于太傅祠文》以悯之。今相传为京师城隍神。”)成为北京历史文化胜迹(注:京师于少保祠,清初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载其“在崇文门内东裱背巷,公故赐宅也。祠三楹,祀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塑公像危坐,岁春秋遣太常官致祭。”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载:“于忠肃祠,万历乙未二月己未敕建。顺治中,公像被毁。”乾隆中,励宗万奉命对京城古迹做调查,其《京城古迹考》云:“乃遍访故巷,悉为民居,求所谓忠肃祠者,皆曰不知。”清末,震钧《天咫偶闻》载:“于忠肃祠,在裱背胡同,芜废已久,近始重修,浙人逢春秋闱,居为试馆。”1984年5月24日, 北京市人民政府决定“于谦祠”为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址今为北京市崇文区西裱褙胡同23号。)。在杭州,于谦祠墓,受到景仰。明宪宗在追录于少保时,借用李荐之语:“皇天后土,鉴生平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注:孙承泽:《天府广记》卷九,第104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年。)。超然物我,一身正气。明孝宗弘治帝以于谦“能为国家建大议、决大事而成非常之功”,谥曰“肃愍”(注:《明孝宗实录》卷三三,弘治二年十二月辛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祠额曰“旌功”(注:赵其昌主编《明实录北京史料》(北京古籍出版社)第581页,引录《明孝宗实录》弘治二年十二月辛卯于谦条,脱“恳”字;《明神宗实录》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丙子于谦条,阙漏。)。明神宗万历帝以于谦“有鞠躬报国之节,有定倾保大之勋”,改谥曰“忠肃”(注:《明神宗实录》卷二一八,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丙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后又“祠于谦‘忠节’”(注:《万历邸钞》,万历二十三年二月,中册,第882页,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于谦被尊称为“于忠肃公”(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孙一珍校点的《于少保萃忠全传》,书首页有于谦画像一幅,像下题“于肃公像”。于谦死后,弘治二年谥“肃愍”,万历十七年改谥“忠肃”。所以,于谦画像下题“于忠肃公像”为是,而题“于肃公像”为错。)。 古今中外,英烈雄杰,经过大苦大悲,大劫大难,成就大义大仁,大智大贤,受到百姓敬仰,万民颂传,载诸历史典籍,千古不朽。中国历史上的岳飞、文天祥、于谦、袁崇焕等都是如此。他们的人生,都经历了千锤万击、烈火焚烧、粉身碎骨的三种境界,最后升华为第四种境界--留下清白在人间,完善人格,史册永垂,为中华文明,为人类正义,增加新的财富,增添新的光彩。于谦“要留清白在人间”,是他留给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中最重要的精神财富,即:其品清介,清励忠介;其性清鲠,清素骨鲠;其官清廉,清正公廉;其人清白,清芬洁白。于谦像一颗明星从天庭中陨落,划破黑夜的长空,给人间带来光明。于谦之死,程敏政曰:“主于柄臣之心,和于言官之口,裁于法吏之手”(注:《于忠肃集补遗》,《李卓吾评于节闇集》,“补遗卷”,叶一八,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有人称此话为公论,愚实以为不然。应当说,于谦以伟功取奇祸,死于英宗之意。在帝制时代,君为主,臣为客。黄宗羲历明清甲乙之际,睹君主专制腐败,因之痛言:“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第2页,中华书局,1981年。)在君主专制时代,柄臣、言官、法吏、阉宦,都是皇帝的奴才和鹰犬。有了主子的隐示,他们便幸于迎合,钟于忌贤,趋炎阿鄙,乘时邀利。应当说,于谦之冤死,主于英宗之心,出于佞臣之谋,行于群小之诬,裁于污吏之手。真乃“此一腔血,竟洒何地!”(注:于慎行:《谷山笔麈》卷三,第23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84年。)冤死西市,苍天悲泣。黄宗羲曾言:“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呼?曰:否!”然而,对于谦不能做超越时代的苛求。 于谦生命历程的四种境界,是其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于谦之死,不仅是于忠肃公的个人悲剧,而且是中华文明的一场悲剧。于谦以陨星的悲鸣,给予世界这个烛笼--虽去一条骨,却增一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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