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人东周以后,新问题出现了。原来东部的秩序直接跟西周的宗主国相联系,诸侯受封而来,向周王回报,要朝贡、要觐见,有自己的义务。而现在,西周朝廷搬到东面来了,它也不像西周时候是那么有尊严、有威望的一个朝廷,在洛阳处在和东周诸侯国家一样的状态。东周的诸侯国家,一个一个挨在一起,不兔产生矛盾,出现各种纠纷,纠纷往往没有更好的手段可以解决,就是打仗,所以一部春秋战国史就是一部战争史。这也就说明,分封开创了一种新秩序,这种新秩序,促进了东部的开发,也造成了新的问题。开发的国家不能自安其位,彼此冲突。分封的秩序成了旧秩序,在破坏中,走向反面,原来的宗主国家维持不了。代替旧秩序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这是一个长久的探索过程。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政治秩序,由于周王不能履行自己的义务,要有一种新的权力来代替。春秋时期出现盟会,某一个诸侯比较强大,比较有影响,他就纠合周围的国家,联合在一起,试图解决面临的问题,方式是盟誓。盟会中用誓约的办法,一条一条的加以解决。这可以说是用盟会的办法代替周王权威,调整国家政治秩序。盟会主持者总是一个强国,强国主持这样的盟会总要为自己谋利益,所以盟约仅仅只能维持一个短暂时间。最早最有名的一个盟会叫做“葵丘之盟”,盟主是齐桓公。这个盟会中留下了盟约五条,五条盟约中与国计民生关系大的、现实性强的,只有一条,叫做“无曲防,无遏籴”。“无曲防”,意思是不要利用水道来为自己谋利益,对下游的人造成破坏,不要把河流改道,作为攻击对方的手段。不只黄河有这个问题,北方各条水相沿的诸侯国彼此攻击的时候,都可以使用水作为一种攻击手段。“无遏籴”,就是不要阻止粮食的自由流通,国家相连,有了饥荒,希望邻国粮食能够有个调剂,互通有无。过去我们看重这个条款,因为直接关系人民生活。现在细想起来,葵丘之盟,一命、二命、三命、四命所说,都不是和百姓生计有关的事情,都是说要维护西周所形成的礼、法秩序。这种礼法秩序是西周分封的时候要求于诸侯的一种根本秩序。礼法连在一起,说明当时的礼法还没有完全分离,实际上也就是一回事。礼和法都是一种约束,后来意义就分化了。一命至四命的要求,包括诸侯国家要维持内部稳定,不要擅自改变继承人,因为按西周宗法制度,继承是有一定的规矩要遵循的。比如说按“嫡长制”立下了你的继承人,你就不要擅自改变,立嗣人选和过程是周王所认可的,你擅自改变就违抗了周王,造成继承方面的不稳定。比如说,为了维持礼法制度,不能以妾为妻,妻和妾的身份地位影响整个统治秩序,不应该擅自改变嫡庶的次序,等等。还包括用贤人。前面四命,就是这些内容。第五命包含两款,一款就是上面说的“无曲防,无遏籴”,还有一款就是说不要封而不告。在分封制度中,诸侯国也有自己向下属的分封,这个分封要得到周王的许可,要报告周王。这还是礼法秩序。当时的盟会中,诸侯所感觉到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最大问题,还不是国计民生,有比这个更大的,就是礼法秩序破坏的问题。礼法秩序,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尊王,尊王就是尊周王,尊周王就是尊周工所定下的秩序,使之在自己国内能够稳定。诸侯最大的心愿在这个地方。吴和越在西周的时候还是化外,被认为是荆蛮,不属于华夏。春秋末年,吴和越也趁着中原乱的时候,跑到中原来争霸权,一个是吴王夫差,一个是越王勾践。这说明号令不能自天子出,周王等同于一个诸侯国,还没有诸侯国的实力。诸侯国要自己维持秩序,又要打出周王的名号,因为没有新的名号能够代替它。这当然不能维持长久。要变,还没有找到一个办法。西周原来被认为是一种统一状态,开发了东部以后,反而使统一走向自己的反面,到处是分裂的现象,还找不到出路。 再看战国的情况。战国跟春秋,我们统称东周,实际上是一个时代分成前后两段而已。春秋这个时代大概过了300年,就是暂时在盟会状态之中维持秩序,局势慢慢就有一种变化。最大的变化出现于公元前403年,这一年,西周分封秩序出现了一个大缺口,就是所谓三家分晋。晋国是西周分封的一个大国,经过了长期发展过程之后,晋国内部秩序没有维持住,盟会也阻止不了晋国内部的分化,这个诸侯被他底下的三家给颠覆了,所以叫做三家分晋。这是一个政治上的偶然事件,但是却是西周分封制度破坏的一个大标志。接踵而来就有一点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又一个事件接题而来,三五十年出现一个。把几个大问题,几个年代一排比,可以看得出来秩序上的变化:公元前403年,这是三家分晋。到了公元前386年,齐国又出了问题,齐国本来是受封于西周的姜氏,姜氏的齐国被下面的田氏所取代,这件事和三家分晋挨得很近。到公元前334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事情,两个强大的诸侯国,一个魏国、一个齐国,在徐州相约称王。称王在当时来说是一个大事,在此之前只有周室,周天子叫做周王,被封的国家最多只能称公,这是一个封建秩序中的等级问题。“徐州相王”说明诸侯也叫做王,意思是说和周天子是平起平坐的,而周天子则只是逃亡到洛阳来的一个流亡政府,没有实力。诸侯与周王名分上平起平坐,实力上超越周王,周的秩序更进一步破坏了。公元前288年,又出现了一个现象,两个强国,西方的秦,东方的齐,齐秦两个强国彼此相约,不称王了,改称为帝。在古人的观念里,三皇五帝的帝,实际上已经进人人神之间,超越世俗的统治者,把周王压到自己的脚底下。这个事情的出现是一个象征,就是王之上还要出现一个新的名号,才能维持秩序。齐秦互帝出现了一下,又取消了,条件还不够成熟。再到公元前256年,一个后起的强国--秦国,冒冒失失的强国,又是个野性比较强的强国,敢冒天下之大不匙,居然从西面跑到东面,把周王灭掉了。周不存在了,大家都是王,王以上必然要产生新的统治者,必然要出现一个帝。不能是两个帝,只能是一个帝,这一个帝谁来做?战国后期,实际上就是为这个惟一独尊的帝的出现创造条件、敲锣打鼓。 从这里我们联系到当时舆论的动向,就是我们大家所熟悉的所谓诸子百家争鸣。百家争鸣的现象内容丰富,研究思想史,研究各种历史的都很重视百家争鸣的内容。我在这里说到的,是一个新秩序的出现所需要的政治舆论,从这个角度来看一看诸子百家和后来形成的政治局面之间的关系。周的分封秩序破坏以后,用什么秩序来代替,春秋盟会没能解决,战国时候硬打硬的打法,彼此抬高地位的办法也还没能解决。到底应该怎么解决,而解决以后又是个什么状态,应当给未来的新秩序设想一些蓝图。诸子百家中间有许多设计社会政治走向的学说,实际上就是为未来的统一描绘蓝图,制造舆论。比如“九州说”,中国政区的划分,不是一个国。一个地区分开,而是用九个州来区分。九个州是在西周分封的地域之内划分的,从北到南有冀州、青州、克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从这里进人关内还有雍州、梁州。这九个州的名字并不是在过去都存在,过去也不是这样区划开来的,这是战国时人自己的设想,还说是当年夏禹治水的时候巡行天下,已经把这九个州划开了,所以叫禹贡九州。禹贡九州之说就成为一种将来要形成的国家的行政区划。实际上秦汉统一以后也超越了北方所有的九州而到了南方。将来形成的新的秩序应该是继承夏、商、周的,而夏、商、周被模糊地认为是华夏的一统王朝,那么就有人想到今后的制度也应当沿续夏、商、周。这个一统又要给它设计一个新的形式,中心区域是中央直辖,叫做王畿。王畿之外有一个圈圈包围着,这就是中央所必须配置的势力,也可以是诸侯。在这个层次之外又有第三个圈圈,这个圈圈应该是可以用绥靖的手段把秩序安定下来。第四个层次,则是可以用一些约定的办法保持联系。到最外一个层次,就是少数民族,蛮夷戎狄,他们住在外头,叫做内诸夏而外夷狄。这五个层次当时叫做五服,就是匈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这也是一种对未来政区的设想。整整齐齐的五服自然是做不到的。这只是战国时候为将要出现的新秩序的一种说法。从理论上说,夏、商、周以后应当出现一个新的朝代,朝代的代替有没有规律可循呢?有人从这个方面思考,出现了所谓五德终始说。五德终始说认为一个朝代代替另一个朝代,一种秩序代替另一种秩序,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这个规律用德来表示,形象化来说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用五行来表示五种秩序的代替也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是五行相克,也有人认为是五行相生。秦统一以后,用五行相克的说法,认为在五德终始里头,周的德是火德,克火的是水,所以秦统一以后标榜自己是水德,与水德相应的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表征,包括颜色、数字、历法变化等等。拿历法来说,夏历,就是我们今天用的阴阳合历的农历据说是夏代所使用的历法。夏代以后,商有商的历法,周有周的历法,实际上是同一种历法相因相革。夏历正月为岁首,可是商的历法就不是用正月为岁首,它是用十二月为岁首,到周的时候,它用的是十一月为岁首。到了秦,它觉得要继承这个东西,按这个东西的变化规律来说,秦的岁首必然是十月。所以我们现在看到历史上记载秦的年月,都是以十月为岁首,一直到汉武帝的时候才改回到正月。这也是一种为统一地继承夏。商、周的秩序而设计的秩序。至于民间社会秩序,也有一种办法,就是主张井田制。农民总是要有土地种,分土地得有一个办法,把它系统化,把它规整化,把它理想化,因而形成井田制。看来,这种历史的铺垫,为秦汉的出现,为这个统一国家的出现,呼唤了几百年。秦的统一,上面有周制作为源头,中间有各种设想、各种蓝图,最后形成了秦的统一制度。 当然秦的统一不光是一个历史的因革而已。秦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人所组成的国家,能够接受这个统一,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国文化的延续。同样一种文字,同样一种历法,同样一种生活方式的人,对于战国诸子的思想舆论是容易理解,容易接受的。文化才是中国统一真正的凝固剂。这样就为秦朝建立统一制度打下了基础。秦的统一,说起来是十年统一战争,实际上是水到渠成,并没有太大的战争,确实是春秋战国几百年的历史铺垫造成的必然结果。由西周那种我们把它说成是统一,而且古人还认为是夏。商、周相沿一贯的统一,到我们认为确实的、比较有内容的秦汉的统一,这是中国国家统一过程的第一个时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