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北朝石刻史料中,颇有记载北魏直勤的文字。例如,大同司马金龙墓所出司马金龙妻钦文姬辰墓铭,称姬辰为“侍中太尉陇西王直勤贺豆跋女”[1];灵丘所出文成帝南巡碑的碑阴题名中,很多人的名字前也冠以直勤头衔[2]。结合南朝的《宋书》和《南齐书》等史料,可以肯定直勤是一种身份。中华书局标点本《宋书》卷九五“校勘记”第37条,认为直勤“皆魏主子弟之称”[3]。这种说法不够准确,比如前面提到的钦文姬辰之父贺豆跋(即源贺),出自南凉秃发氏,就不能算是“魏主子弟”。据万绳楠记录,陈寅恪先生认为直勤即特勤,“为亲王之意”[4]。可是史料中提到的许多直勤,未必都是所谓亲王,也未必具有王爵,而且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中一些直勤,甚至没有爵位,仅具低级武官职衔。可见拓跋集团的直勤称号,与北魏所采的晋式爵制之间,并不存在相关性。 本文辨证有关史料,试图揭示直勤身份的性质、范围与制度渊源,观察拓跋鲜卑在走向华夏国家体制过程中,其部落社会的某些因素是如何被保存、被残留、被消化,探寻这些因素与北亚草原政治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并由此观察北魏宗室制度的历史渊源及大致走向。 一、正史及石刻史料中所见的北魏直勤 直勤作为草原部落体制的孑遗,不为中土及后世所熟知,所以史书传写中常常会有讹误,或误作“直勒”,或误作“宜勒”,或误作“宜勤”。《南齐书》载王融上疏议给魏书籍,分析北魏“抑退旧苗,扶任种戚”的政治格局,称“师保则后族冯晋国,总录则邽姓直勒渴侯,台鼎则丘颓、苟仁端,执政则目凌、钳耳”,并认为如果南方的书籍传至北方,“冯李之徒,必欲遵尚,直勒等类,居致乖阻”[5]。这里的直勒,“校勘记”认为即直勤之讹[6]。《宋书》记北魏有“镇东将军武昌王宜勒库莫提”[7]、“永昌王宜勤库仁真”[8],宜勒、宜勤,都是直勤的讹写。 王融上疏中以直勤代表拓跋鲜卑的“种戚”,这显然是对“直勤”的一个界定,但是“种戚”的含义究竟并不明确。拓跋鲜卑中,哪些人可以拥有“直勤”头衔呢?下面依据现有材料,尽考已知诸“直勤”的身世,或可略窥直勤制度的本来面目。 《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载元嘉十七年北魏武昌王直勤库莫提(库莫提即《魏书》中河南王曜的长子提[9])为进兵仇池,移书刘宋徐州,宣示北魏东西齐举,对南方用兵,号称“十道并进”,提到的十三个主将,都详列官爵[10]。这十三个人中,只有“使持节、都督洛豫州及河内诸军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淮南王直勤它大翰”,带有“直勤”称号。其他十二人中,可以肯定出于拓跋代北集团、为鲜卑人或其他少数族的,有以下四人、 使持节、侍中、都督雍秦二州诸军事、安西将军、建兴公吐奚爱弼 员外散骑常侍、平南将军、南益州刺史、建德公库拔阿浴河 散骑常侍、安南将军、雍州刺史、南平公娥后延 平远将军、永安侯若干内亦千 吐奚爱弼即古弼[11];娥后延即娥延,为娥清之子[12];若干内亦千即贺纯[13]。库拔阿浴河身世无可考。这几个人以代北贵族的身份,却都没有直勤称号,可见代北贵族并非皆得获此称号。 而拥有直勤称号的它大翰,是道武帝之孙,阳平王熙之子[14]。前面提到的另外两个直勤,武昌王直勤库莫提,同样是道武帝之孙,亦同样拥有王爵。而永昌王直勤库仁真,即《魏书》中的“永昌王仁”,是明元帝之孙,永昌王健之子[15]。这三个人,既有王爵,又都是魏帝之孙。此外,《宋书》与《南齐书》,都提到北魏文成帝拓跋濬字乌雷直勤[16]。濬可能是“乌雷”读音的雅译,直勤则应当是拓跋濬本有的称号,他是作为太武帝的孙子而获得这一称号的。据此,似乎凡是皇帝的孙子都得到直勤称号。那么,是不是只有皇帝的孙子才可为直勤呢? 《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载有北魏献文帝为进兵刘宋的淮北四州而下的一道诏书,提到许多将帅姓名,官爵完具,其中拥有直勤名号的,有以下八人[17]: 使持节、征东大将军、安定王、直勤伐伏玄 侍中、尚书左仆射、安西大将军、平北公、直勤美晨 使持节、征南大将军、勃海王直勤天赐 侍中、尚书令、安东大将军、始平王、直勤渴言侯 散骑常侍、殿中尚书令、安西将军、西阳王、直勤盖户千 使持节、征南将军、京兆王、直勤子推 使持节、征南大将军、宜阳王、直勤新成 侍中、太尉、征东大将军、直勤驾头拔 这八个人中,伐伏玄即拓跋休,太武帝之孙,景穆帝之子[18]。美辰即拓跋目辰,桓帝之后[19]。天赐、子推与新成,都是太武帝之孙,景穆帝之子[20]。渴言侯就是后来封东阳王的元丕[21],元丕为烈帝的曾孙。盖户千的官爵是“散骑常侍、殿中尚书令、安西将军、西阳王”,“殿中尚书令”当作“殿中尚书”,“令”字衍。盖户千很有可能就是《魏书》和《北史》中的元石[22],元石是平文帝的玄孙。 以上七人,四人为景穆帝之子,一人为桓帝之后,一人为烈帝之后,一人为平文帝之后。他们有的有王爵,有的没有,而且与献文帝的血缘关系远近不等,向上可以追溯至文帝沙漠汗(桓帝和穆帝的父亲,平文帝的祖父)。显然,并不是只有皇帝的孙子能够得到直勤名号,而且从血缘上说,拥有直勤名号的人,也远远超出了道武帝子孙的范畴。 可是献文诏书中还有一个直勤驾头拔。这个驾头拔,应当是贺头拔的讹写。贺头拔,即前面所说司马金龙妻钦文姬辰墓铭所提到的“侍中太尉陇西王直勤贺豆跋”,也就是《魏书》和《北史》中的源贺。源贺出自秃发鲜卑。《魏书》卷四一《源贺传》:“自署河西王秃发傉檀之子也。傉檀为乞伏炽磐所灭,贺自乐都来奔。……世祖……谓贺曰:‘卿与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为源氏。’”这一段话很有疑问。太武帝给源贺赐姓,竟按照汉文音义,以拓跋、秃发同源而赐姓为源,不符合当时代北集团姓氏制度的形势。如果源贺不与拓跋同姓,而另姓源,那么献文帝诏书中提到他时,应当标明他的姓氏,如同独孤侯尼须(即刘尼)等人那样。诏书中仅仅提到他的鲜卑本名贺头拔,意味着他也姓拓跋。后来孝文改革,拓跋改姓元氏,源、元音同字异,同源分氏之义才得显现。因此,我认为,源贺一家得赐姓为源氏,是到了孝文帝确立拓跋改姓元氏之时,而不是早在太武帝之时[23]。甚至北朝后期,源氏有时也写作元氏[24]。太武帝对源贺所说的那一段话,事实上另有深意。秃发、拓跋,本同音异译[25]。太武帝承认源贺为拓跋同宗,所谓赐姓,其实是赐他姓拓跋,认可和接纳他为宗室成员。秃发凉与拓跋魏之间的亲缘谱系,很可能就是这个时候建立的。因此,源贺得为直勤,也是由于他当时所具有的宗室身份。 《宋书》载宋将姚耸夫“手斩託跋焘叔父英文特勤首,焘以马百匹赎之”[26]。特勤即直勤[27]。太武帝诸叔父中没有战死于宋魏战争的,应当是族叔父一类。这个英文,很可能就是《魏书》中的“建德公婴文”[28]。婴文为神元帝之后,而神元帝力微被拓跋鲜卑尊为始祖,是北魏宗室血统的源泉。由此可见,直勤名号的范围,涵盖了全部北魏宗室的范围,即全部神元帝力微子孙后代的范围。 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中,也记载很多带直勤名号的人,谨列举其名氏可考者如次: 卫大将军、乐安王、直□何良 平东将军、乐良王、直□□大汗□ 征西将军、常山王、[直]□□□连戊烈 内行令、直勤□六孤 [部]尚书、兴平侯、直勤渴侯 顺阳公、直勤郁豆眷 奋威将军、内三郎、永宁子、直勤苟黄 后军将军、内三郎、遂安子、直勤乌地延 内三郎、直勤乌地干 威寇将军、内三郎、直勤解愁 武烈将军、内三郎、直勤他莫行 宣威将军、内三郎、直勤斛卢 内三郎、直勤阿各拔 内三郎、直勤来豆眷 宣威将军、折纥真、直勤□ 正如《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一文所指出的[29],乐安王直勤何良即元良,明元帝之孙,乐安王范之子[30];乐良王直□□大汗□即元万寿,太武帝之孙,景穆帝之子[31];常山王直□□□连戊烈即元素,昭成帝曾孙[32];顺阳公直勤郁豆眷即元郁,桓帝之后,是《宋书》里提到的直勤美辰之兄[33]。此外,我们前面考证过,兴平侯直勤渴侯,即元丕。除了这五人,上列十五人中的另外十人,已经无从考证其身世。但是从南巡碑碑阴题名书写格式看,如果不是宗室成员,都姓、名毕具,如一弗步□□(即乙浑)、尉迟其地(即尉眷)、独孤侯尼须(即刘尼)、素和其奴(即和其奴)等等。只有宗室成员,即姓拓跋者,免具姓氏,迳于官爵之后书名。由此分析,上列无法考证身世的十位直勤,也都是拓跋宗室无疑。 这就使我们把直勤名号与拓跋宗室成员的身份联系起来了。以上所见直勤,除源贺外,皆不出《北史》卷一五《魏诸宗室传》及以后北魏皇帝子孙的范围。今本《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传》原阙,但《北史》卷一五《魏诸宗室传》当本诸魏收《魏书》。《魏书》以神元以后拓跋子孙入宗室,应当也不是魏收个人的史学观点,而是出自北魏官方区分和界定宗室范围的传统制度。源贺本非神元帝一系,但得到太武帝特别允可,所以也享受宗室待遇,得姓拓跋,并为直勤。到孝文帝分别元、源二姓,源贺及其子孙才被逐出宗室的范畴。 只有神元帝子孙得姓拓跋,也只有神元帝子孙得为直勤,这两者的一致,绝不是偶然的巧合。 二、直勤与北亚游牧社会部落传统之关系 《太平御览》卷五九八引石崇《奴券》,是一条有趣的史料[34]: 余元康之际,出,在荥阳东住。闻主人言声太粗,须臾出,趣吾车曰:“公府当怪吾家哓哓邪?中买得一恶羝奴,名宜勤,身长九尺余,力举五千斤,挽五石力弓,百步射钱孔。言读书,欲使便病。日食三斗米,不能奈何。”吾问公卖不?公喜,便下绢百匹。闻,谓吾曰:“吾胡王子,性好读书,公府事,一不上券,则不为公府作。”券文曰……宜勤供笔,更作多辞。乃敛吾绢,□□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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