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对大作《提纲》,有不同看法。 《提纲》是论“地主经济”,惟有二处称“地主制经济”(P.1倒3行,P.11第1行)。中国地主制经济概指租佃制,P.1述其特征为“土地买卖,农民经营,实物地租”,极精当。而“地主经济”为何?未详。通观全文,是把“地主经济”与“农民经济”相对立而言。“农民经济”当指自耕农经营和佃农经营,那么,“地主经济”应指地主自营(用奴仆或雇工)。那就太小了。P.1说“地主经济是主导,农民经济是主体”,地主自营太小,主导不起来。P.12说“地主经济是封建经济的主体,是决定社会性质的经济形态”,这对西欧的领主经济来说是对的,对中国则不合适。 “地主制经济”则不是一种形态,而是一种制度,今称“体制”。制度良窳对经济盛衰有决定性作用。个人或阶级(地主、佃农)的行为受制度约束,制度包括成文的典章也包括不成文的社会规范和礼俗习惯。中国地主制经济的最大特点是它能不断地革新,即P.11所说“自我完善”。这应归功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西方领主制不能革新,因为他们没有苟日新又日新的传统,只能用休克疗法,使之崩溃。这一点是中国史家应大书特书的。但,这种制度的改革不能归功于地主。其中如税制的由丁而地,劳动之由人身依附而自由择佃,所有者之由贵族地主而绅衿地主而庶民地主,地租之由分成而定额而与所有权分离(永佃),所有这些变革都是违反地主利益的。改革家或体改委中,不少出身地主,但他们不是代表地主行事,而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开明人士。 从国家(政府)的功能来说,中国政府一般是有效率的。无论是维持社会秩序,或是劝农桑、兴水利,或是教育英才、平准赈灾,都是西方神圣罗马帝国或王权时代的君主所不及的。这也要归功于中国传统文化所形成的政治制度,而不能归功于地主。非地主出身的君主,一旦掌权,也要实行仁政。否则,西方的君主都是地地道道的领主,为什么政府无能呢? 在社会发展中,会出现一种非政府的社会力量,参与治理国家。在西方,称为Public sphere,兴于16、17世纪,在中国即“乡绅”,始于宋,明渐兴,乾隆为盛。这些人今称“社会精英”,虽多出身地主,但必有较高文化,一般是有功名者,而不是收地租最多者。他们有所成就,不能归功于地主(出身),而要归功于知识,知识就是力量。 《提纲》所列地主四大功绩:垦辟土地;兴修水利;发展商品经济;建立社会保障制度。其中兴修水利和社会保障制度二项属于上述“社会精英”的活动。他们先是辅助政府官吏之不足或失职,如汶上老人之类,继之,有些地方甚至团练代替守备,义学代替官学,义仓代替官仓。(西方因官吏大都失职,故社会力量特别重要)不过,如前所述,他们有所成就,不能归功于地主,而要归功于知识。垦辟土地、发展商品经济二项,则属地主的功能。因二者皆需资本,惟地主有资本。但二者又有不同情况。 垦辟土地是地主分内之事,地主就是治地。地主将地租(积累、储蓄)用于垦辟土地(而非用于奢侈消费),功莫大焉,史家应大书特书。至于垸田、山田棚户破坏生态,当另论。至于发展商品经济,不在于P.7所说拥奴“千指”或“指千”生产商品,那太小了,而在于经营盐茶丝木和开典当。但这里发生一个资本转化问题,即土地资本转化为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转化为货币财产。如P.9所说,货币财产和地产是对立的。在西欧,转化为货币财产,地主也变成商人,组织辉格党,或第三等级,与地主阶级对立,实行革命。最后,货币财产战胜土地财产,封建崩溃,实现市场经济。中国则不然,没有出现对立,而是形成“三位一体”,结果,封建没有崩溃,没有近代化。其故,仍在于中国地主制经济能“自我完善”,能容纳商品经济,延长自己的寿命,阻碍革命性变动。这里,好事变成坏事,这也是中国史家要深入追究,大书特书的。 总之,在土地经济上我有点制度学派,论制度不论人,制度有良窳,人则无好坏。租佃制优于领主制,但好的制度中也有利有弊,今日之利,他日成弊,不但要自我完善,而且到一定时候要全面革新。人无好坏,因为人作为经济人都是趋利的。地主得利,不同于其他经济人的,是在平均利润或边际收益之外,还可以多得一些,即级差地租。但级差地租是个客观存在,在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都存在,至于在分配上如何处理,那仍是个制度问题。我国地主制经济也已注意这个问题,如三等九则、折亩等,目的在抵消级差地租,抵消得好,便无所谓剥削。 马克思经济学讲生产、消费、交换、分配,恩格斯经济学讲生产、交换、分配,都不讲剥削。西方经济学也不讲剥削。剥削不是个经济范畴,是个道德范畴。经济学中只有分配制度的合理或不合理,而更多是在再分配上。因为初次分配,无论是按平均利润原则,或按边际收益原则,都是合理的,没说过地主不准收地租,除非是在革命或土改中。 注:对我关于地主制经济论文提纲的意见。1997年,具体日期缺失。 (十一) 《清代商人的预买》页2称:预买“利润最高,实源于投资风险最大”。此语正确,因预买利润高于现货贩运的利润即由于它特有的预买风险。不过,不宜一上来就这样讲。因读者的“利润”概念是指预买的价格与现货价格之差很大。此差价很大,是因为它包括(1)预付价款的利息;(2)预买风险;(3)利用农民青黄不接、急需现金时的额外压价。这需要先讲明,否则读者会出误会。 过去论述,强调第(3)项剥削。在我看,这种剥削确实存在,但非必是主要的,因为就农民说,解救燃眉之急,不只预卖一途,还有替代方法(如借贷)。否则,不能解释何以到“清后期”预买少了,而为现货交易取代。j 其实,这三项都是由于市场不发达而来。如果是现代化市场经济,则(1)商人可在期货市场上买商品,不支付利息,因为期货是到交割时付款,买时只付5-18%的保证金。(2)买期货的风险可转移给专负担风险的期货商即投机商。对贩运商或生产者来说,期货市场的功能正在于“锁定价格”即避免(转移)风险。(3)买卖双方平等竞争,谁也不能“乘人之危”。 大作指出,清代预买,乾隆间臻于鼎盛,清后期,除造纸外,农产品的预买日益走向衰微,逐渐为现货交易所取代。这点我原来无知,我想应作为历史论文的重点,分析其何以兴,何以衰。 所谓“预买风险”,指一般现货贩运风险(水火、盗贼等)以外的风险,只有一项,即价格预测。农产品价格预测包括年成丰歉和未来市场供需。在现代,都是用概率论,以及所谓蛛网理论等;在古代,都是凭经验。古穰旱之说用岁星(木星)宫位,不科学,商人也不懂,但商人都知道不会年年丰收。供需之说,包括生产和货币量两个变量,商人也不懂(文人也事后才懂),但也可由经验推测。总之,预测价格,变量很多,即使用概率论,仍风险颇大,凭经验,风险更大。在现代,可在期货市场上转移给别人,在古代,则不可避免。故大作“实源于风险最大”之说是正确的。1 不过,我们写历史文章,可以事后诸葛亮。大作“清后期”,不知指何时,或指嘉庆以降。我以为,乾隆一朝,市场扩大,人口繁滋,物价虽有波动,总趋势是上升的。物价尤其粮价上升,自有利于预买。嘉庆开始波动,进入19世纪,粮价大跌,我称之为“道光萧条”。跌价自不利于预买。银钱比价大变动亦嘉庆时始,由于银贵,也不利于预买,因大商人是银本位。再有利息,我据黄冕堂378个案件计算,也是l9世纪初陡降,这会使农民不去预卖,而转向借贷。我有《十八与十九世纪上叶的市场》一文,尚未发表,辑粮价资料较多,兹附上,供您查阅。又利息卡片二份,亦附上。用毕均请赐还。 至于造纸预买仍盛,不知何解。《史记》《越绝书》范蠡条有文,大意是:粮价上升则它物价下降,粮价下降则他物价上升。设货币流通量不变,此说可通。19世纪初是银贵,而非银荒。我无纸价资料,不能证实。一般说,纸的需求弹性远大于粮食,价格下跌当不如粮食之甚。 注:对拙作《清代商人对农民产品的预买》所提意见,文载《中国农史》l998年第l期。l997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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