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教本身也是说教，道德批判本身也是道德批判的对象的反躬自省，是反讽，它才是真正的幽默。钱钟书说"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27）因此，钱钟书的道德批判是种反讽，幽默成为道德批判与审美创造最好的焊接点。
    钱钟书对史传自传冷嘲热讽，说它们都是水淋淋的不可信。历史是人的历史，当然不是畜生的；历史是人写的历史，自然不能由鬼神来写。你说人做的这些事不可信，难道你不是人么？钱钟书对自传的讽刺正是对自身的反讽。1982年，湮没已久的《人·兽·鬼》和《写在人生边上》被收入《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他在重印本序中说：
    《丛书》的体例对作者提一个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忆一下当时的写作过程和经验。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簿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
    在此，讽刺已由辛辣变得平淡，调侃虚掩着无奈，嘲弄中又夹着一丝自嘲。现在的世界需要虚伪和做作，甚至往往到了只有虚伪才能显示真诚的地步，那么，善善恶恶岂不是种软弱的判断？作为一个大智者，对书本和生活有同样的澈悟，钱钟书看透了这种"创造性记忆"，但它们又显得那么自信和安稳，对其讽刺反而又成了对自身的一种反讽。这一"创造性记忆"如果不能飞升为天使，就容易堕落为魔鬼，这样它应该受到谴责，然而它却心安理得：对于事实与记忆间反差的发现者来说，讽刺是他最起码的权限，但他却来反讽。如果钱钟书的选择是带着这种尴尬的境遇返回那个空灵的王国中以摆脱困境，然而，在一定的时间和场合，这个王国又有一种力量驱使他透过云霓俯视地上的深沟大壑。
    注释：
    ①《干校六记·序》
    ②黄裳《榆下说书·关于〈管锥编〉的作者》三联书店1982年版。
    ③钱钟书《模糊的铜镜》，《随笔》1988年第5期。
    ④《写在人生边上·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人·兽·鬼·猫》。
    ⑤尼采《超脱善与恶》，转引自《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第273页，田汝康、金重运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⑥《朱子语类》卷128，《法制》。
    ⑦R·G·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中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78页。
    ⑧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译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46页，456页。
    ⑩（11）《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第81页，第274页。
    （12）卡西尔《人论》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62页。
    （13）（17）（19）（22）（23）《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75页；166页；1546页；1506页；992页。
    （14）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中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54页。
    （15）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中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279-280页。
    （16）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5页。
    （18）鲁迅《三闲集·怎么写》。
    （20）《宋书·裴松之传》。
    （21）《册府元龟》卷562，《国史部》九。
    （24）（25）（26）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谈教训》。
    （27）《写在人生边上·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