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明代社会转型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基层社会的支配权力由地方豪强转变为士绅阶层,这不仅是一种政治权力的转移,更包含着社会文化规范和国家秩序转型的意义。我在过去的研究中,从广东地方社会历史入手,考察了这个转变过程的主要趋势,明初建立的社会是一种“画地为牢”的秩序,新王朝通过编制户籍,收集军兵等方式,建立起王朝编户的基础;依靠拉拢地方势要,实现新王朝在地方上的统治。与此同时,少数地方上新冒起的士人,开始在地方社会推行教化,但初时只有局部的效果。黄萧养叛乱发生后,明王朝镇压与绥靖并用,把珠江三角洲及附近地区的大多数居民纳入了王朝统治体系,在更广大的乡村社会中建立起王朝统治秩序。其后引人注目的发展,是一些在明初成为明王朝编户的家庭,几代之后,涌现出一批在学术和政治领域能够在全国范围产生影响的士大夫,他们在把地方文化同王朝正统拉上关系的过程中,扮演着主导性的角色。他们因应着王朝国家规模和统治方式的改变,在本地社会进行了一系列文化的创造,确立了地方社会的王朝秩序和文化规范。关于这一社会转变过程,以往的研究比较侧重于考察明代中期以后的社会历史发展,对早期的历史则较少具体的讨论,尤其是扑朔迷离的明初历史对于明代中期以后的社会变迁来说,究竟具有什么意义,如何把握前后两段历史的连续性,更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黄佐(1490-1566)是明代广东的著名学者,在理学方面以“惟理气之说独特一论”闻名,于典礼、乐律、词章,亦无不通晓。在历史著述方面,他的成就更为卓著,有《革除遗事》、《翰林记》、《南雍志》、《广东通志》、《广西通志》、《广州府志》、《黄氏家乘》、《广州人物志》、《罗浮山志》等多种史书传世。他纂修的《广州府志》中,收录了一篇他撰写的《自叙先世行状》,概括记叙了其先祖的家世。其中讲述的既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也是明代前半期广东社会历史的一个缩影,隐隐约约勾画出明代前期广东地方社会情状的图画。由于嘉靖《广州府志》残本藏宁波天一阁,检读不易,以下用收录在黄佐《泰泉集》卷58中的《郡志自叙先世行状》为依据,① 录其叙述祖父黄瑜之前历代祖先事迹部分,分作数段,序以甲乙丙丁,为各节之纲领,再证以相关文献记载,略附臆见,以窥明初广东史事之鳞爪。明代史籍中有关明初广东社会的记录零落星散,虚实难辨,本文讨论也出入于虚虚实实之间,期能稍勾实情之轮廓,发虚妄之意蕴,误识谬说不免,唯望博学君子正之。 (甲)黄氏,族最蕃,其先系所传不同。一曰嬴姓,出帝高阳之后陆终。陆终之后,受封于黄,即春秋所书黄人者,后并于楚,子孙散处江南,以国氏。一曰已姓,帝少昊之后台骀,封于汾川,亦为黄国,后并于晋。子孙仕晋者有黄渊,仕卫有黄夷。或又谓嬴之始得姓于伯翳,祖皋陶,而本金天。三者之说,曷取衷哉?盖伯翳与高阳同出,而黄国近楚,自汉以来,黄氏显者多江夏郡,意者江南诸黄,皆同出乎此。而其族在北者,容或别出金天不可知也。若吾宗之所自出,相传为蜀汉将军忠之裔。唐末有鷟者,隐居有奇操,石晋征拜谏议大夫,值乱,乃徙筠州。入宋,子孙益衍,巍科膴仕,往往而有。其昭然可据者,则谏议裔孙,度支员外郎汉卿为一世。旧有家乘,蠹漏过半,名字多缺略。其可见者,虽文节公庭坚,亦以为出谏议后。既与山谷之谱不合,矧其所载,又或与传志相牾,岂成都之黄,实流于金华耶?是又不可知也。 此段考述黄氏得姓之来历及先世历史,似乎与本文讨论主题无甚关涉。但明清以降人士,大多喜作如此追溯。近世治谱之人,或信其为古史而不吝笔墨,或斥其虚妄而弃置不理。宋明以后稍成体系之族谱,多不惮累赘,侃侃连篇,亦表露着一种文化的风气。在讨论黄佐述其先世人粤后的历史之前,先稍就这种族姓历史的叙述意义略作讨论,对于了解黄佐后面叙其元明间之祖先历史的真相,或不无必要。宋明以后族谱编撰,一般以苏洵、欧阳修所撰之谱为典范。苏洵尝言其编撰《族谱》之宗旨曰: 古者,诸侯世国,卿大夫世家;死者有庙,生者有宗,以相次也,是以百世而不相忘。此非独贤士大夫尊祖而贵宗,盖其昭穆存乎其庙,迁毁之主存乎其太祖之室,其族人相与为服,死丧嫁娶相告而不绝,则其势自至于不忘也。自秦汉以来,仕者不世,然其贤人君子犹能识其先人,或至百世而不绝,无庙无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势宜亡而独存,则由有谱之力也。盖自唐衰,谱牒废绝,士大夫不讲,而世人不载。于是乎,由贱而贵者,耻言其先;由贫而富者,不录其祖,而谱遂大废。②由是可知,在唐代以前,贵族阶级或尚能记录其先世历史,但到苏洵的时代,即使士大夫阶级,亦失其先世世系的历史记忆。对于大多数庶人出身的新兴士大夫家族来说更是如此,故苏洵编《族谱》仍只能记其高祖以下世系。然而,当时的士大夫阶级,对追述先世来历怀有浓厚的兴趣。把自己的远祖来历追溯到三代甚至更早时代,至少也要把得姓来历以及汉唐之前的名人罗列一番,成为宋明士大夫编撰族谱时热衷的做法。但士大夫对待这类历史记述,态度常常暧昧,黄佐在撰写《先世行状》时,既罗列了传闻,又提出质疑,存其“不可知也”,就表现出这种暧昧的态度。不过,从这段讨论可以知道,黄佐撰其先世行状,并没有多少可靠的文字记录可据,其声称手头持有的旧本“家乘”,不但“蠹漏过半,名字多缺略”,而且记载亦多有阙疑。可以说,黄氏家世的历史,是到了黄佐或其祖黄瑜的时代,才开始有专门的文字记录。③ 所以,下一段有关黄佐先世在宋元间几代祖先的历史记载若真若伪,若隐若现,虚实难辨,亦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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