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来,中国学术经历一大变局,其要在与世界的交流日益紧密。如果说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主要是一面倒的西学东渐,中国固有学问方面,尤其是易与西学相对应的文史哲等人文学科,则对流的倾向更为明显。本世纪前半期,巴黎被誉为“无可争议的西方汉学之都”[1],继导师沙畹之后对建立巴黎汉学派正统有重要贡献的伯希和(Paul Pelliot),更是举世公认的汉学泰斗。有人说:“他不但是法国的第一流汉学家,而且也是所有西方的中国学专家的祖师爷。”“没有他,汉学将像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一样。”[2]伯希和与为数众多的中国几代主流学者的交往,很大程度反映甚至代表了本世纪上半叶国际汉学正统与中国国学主流的相互交汇,不仅推动欧美汉学界加深了解认识中国学术文化及学者,更重要的是对中国本土的学术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有人论及“百年来影响我国的六十洋客”,将伯氏列于“七位华风西被的汉学家”的第二位〔其余依时序为英国的理雅格(James Legge),瑞典的高本汉(Klas Bernhard Johannes),美国的佛里尔(Charles Lang Freer)、葛思德(Guion Moore Gest),英国的李约瑟(Noel Joseph Needham),荷兰的高罗佩(Rober H. van Gulik)〕[3]。而以学术造诣论,伯希和无疑位居首席。然而,因伯氏风格与时尚暌隔,对此一大要案,以讹传讹之处不在少数。如关于伯氏与中国学术大师陈寅恪的关系,早年陈应聘清华,该校报导称其“在巴黎与伯希和、莱维(Sylvain Levi)诸大学者相从问学,极为熟稔”[4];壮岁受聘牛津,则有“欧美任何汉学家,除伯希和、斯文·赫定(Sven Hedin)、沙畹(Chavannes)等极少数人外,鲜有能听得懂陈寅恪先生之讲者”[5]的传闻;晚年移席岭南,更变成“西洋汉学家伯希和等曾从陈先生学中国史”[6]。全面了解伯希和与中国学者的关系,可以深入认识近代中国学术承先启后的渊源流派,区分变化发展的轨迹路径,进而把握未来走向的大道与歧途。 一 在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法国人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1935年6月,张元济在伯希和亲临的法国捐赠东方图书馆书籍赠受典礼上讲道:“在这中西文化沟通的过程中,虽然有各国学者做我们的中介,但我们可以断言,此种工作要以法国耶稣会的学者和现代法国的汉学家为最有功。”[7]关于法国汉学,傅斯年曾经介绍:“说到中国学在中国以外之情形,当然要以巴黎学派为正统。”“而近八十年中,以最大的三个人物的贡献,建设出来中国学上之巴黎学派。这三个人物者,最早一位是茹里安(Stanislien),此君之翻译《大唐西域记》及其对于汉语等之贡献,在同时及后人是有绝大影响的。其后一位是沙畹,中国学在西洋之演进,到沙畹君始成一种系统的专门学问,其译诸史外国传,今日在中国已生影响。最后一位,同时是更伟大的,便是伯希和先生。我们诚不可以中国学之范围概括伯先生,因为他在中亚各语学无不精绝。然而伯先生固是今日欧美公认之中国学领袖,其影响遍及欧美日本,今且及于中国。”[8]此言反映了当时学术界的共识。然而伯希和与中国学者交往,开始却并非友谊佳话,而是以让炎黄子孙愤慨痛惜,也令他本人蒙羞的敦煌盗宝为开端。 伯希和与中国结缘由来已久。他1878年生于巴黎,先入巴黎大学修英语(一说曾入政治学校),后转到国立东方语言学校,专攻东方各国语文历史。导师沙畹是那一时代的汉学巨擘,其弟子除伯希和外,马伯乐(Maspero)、葛兰言(Granet)和戴密微(Demieville)后来都成为汉学大家。伯氏1899年被选为印度支那古迹调查会寄宿生,该会创建于1898年,次年改称法兰西远东学校。1900-1903年间,伯希和三次受该校派遣前往中国考察,收集了大量古物古籍,并与收藏保存者如左宗棠的后人等有所接触[9]。1901年,年仅22岁的伯希和受聘为远东学校教授,在集中研究印度支那乃至整个东南亚历史地理的同时,潜心汉籍目录版本的检讨,开始尝试使用历史语音学的比较考证法来研究用汉语转写的外国人名地名,并关注中国的外来宗教和异教派别,以后又钻研中国佛教的起源与道教的关系,由此注意到中国与印度、西域的联系。其成果很快为汉学界所瞩目[10]。 19世纪90年代起,世界考古的重心逐渐转移到中亚和远东,而中国的西北地区首当其冲地成为国际竞争的主要场所。在众多的重要发现之中,敦煌文书的问世尤为中外学者所重视。这一无价之宝先后多次遭劫,以致有人叹为“吾国学术之伤心史”[11]。而伯希和正是这一国际大劫掠中的主要角色。他于1906年受法国金石和古文字科学院及亚细亚学会之托,率考察团前往中亚探险,凭借流利的汉语和丰富的中国历史文化知识,1908年春,在敦煌低价选购了秘窟文书中的大量精品,运回法国。此举使之声名大噪,对于奠定其在国际汉学界的地位起到重要作用。1911年,法国最高学府法兰西学院特设中亚历史考古学讲座,聘伯希和主持。 得到秘宝的伯希和虽然不像斯坦因那样秘不示人,但也未即刻告诉中国学者。他对于自己的意外收获显然不敢掉以轻心,取道兰州、西安、郑州,于1908年10月5日抵达北京,在此将大部分获得品运往巴黎,然后南下上海、无锡,拍摄两江总督端方和裴景福所藏金石书画百余种,12月中旬返回河内,次年5月,伯希和再度来华为巴黎国家图书馆购书,经上海、南京、天津,8月中旬抵达北京[12]。本来伯希和此行仍未打算将得宝之事告知中国学者,正当其完成购书使命,准备启程归国之际,“敦煌得宝之风声藉藉传播”,端方“闻之扼腕,拟购回一部分。不允,则谆嘱他日以精印本寄与,且曰:此中国考据学上一生死问题也。”[13]并影照了伯氏携带的《沙州图经》残卷[14]。端方虽因镇压保路运动而死,却是满族大员中少有的立宪派,政治上不无开明倾向。学术文化方面,他和荣庆、那桐并称北京旗下三才子,善诗文,好金石书画,着有《匋斋吉金录》,幕下招纳了不少文人学士[15]。日本学者称之为“中国考古学的管理者”未免过当,但似可入得文苑。他得知秘闻,当与裴景福有关。裴为安徽霍丘人,光绪十二年(1886年)进士,历任广东番禺、南海等县令,工诗词、精鉴藏,后被岑春煊弹劾,谪戍新疆。伯希和敦煌探宝前夕,识之于迪化,知裴氏曾获睹千佛洞所藏画轴[16]。这是中国学术界首次得知敦煌秘宝外流的信息,并充分认识其重要价值。 伯希和至北京时,“行箧尚存秘籍数种”,“北京士大夫中学者,于古典具趣味者谈谈造访,见此赍来之珍品,无不惊者。”[17]首先知悉者为与端方、缪荃孙等关系甚密的董康,经他介绍,罗振玉携王国维等赶赴伯氏下榻处拜访参观,“与同人醵赀影印八种,传抄一种,并拟与商,尽照其已携归巴黎者”[18]。此事在京师学术界引起小小轰动,“索观者络绎不绝”。9月4日,京师学者在六国饭店设宴招待伯希和,出席者有学部侍郎宝熙、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廷琛、经科监督柯劭忞、侍读学士恽毓鼎、学部参事官江瀚、京师大学堂教授王仁俊、国子丞徐坊以及董康、蒋黻、吴寅臣等。罗振玉因病缺席。席间恽毓鼎举杯致词,“略云:如许遗文失而复得,凡在学界欣慰同深。已而要求余归后择精要之本照出,大小一如原式,寄还中国。”[19]伯氏再度表示:“今卷子虽为法国政府所得有,然学问应为天地公器,其希望摄影誊写者,自可照办。”京师乃人文重地,上述诸人,除有关机构的官僚外,多为经史小学名家,尤其是罗振玉与王国维,可谓中国学术由传统而现代承上启下的担纲者。罗氏不仅在刊刻各种新出史料方面“有功学术最大”,也是清代三百年小学的结束成就之人[20]。通过伯氏,他们不仅获悉敦煌秘籍的存佚消息,开始设法收集和保存有关文献,发轫了中国的敦煌学研究,预此国际化学术领域之胜流,而且得以直接与西方主流汉学家接触,相互砥砺。据说中国学者还“组织一会,筹集巨资,以供照印之费”。此后两国学术界的交流,竟长期赖此被劫宝物为媒介[21]。 伯希和归国后,履行承诺,代为影照石室遗书,开始进展顺利,很快便致函罗振玉,告以“已代照千纸,亦于三月内当可寄到。”[22]后因“写真师身故,致寄出迟滞。”[23]因先此交涉缘由,中方介入者,主要有罗振玉、董康、蒋黻、端方、缪荃孙等。由罗、蒋校录的《敦煌石室遗书》,由董康排印;罗振玉所得伯氏来函,则通过董康转达端方或吴昌绶、缪荃孙等[24]。后来伯希和与罗振玉、王国维、董康等人长期保持通信联系,彼此切磋学问,交流信息。 伯希和因得敦煌文书而驰名宇内,一些出国考察而有心于固有文化者也慕名顺道拜访参观。1910年10月26日,赴欧美游历的张元济在巴黎设法将遗书浏览一遍,曾函告汪康年有关详情:“彼时本欲录存,无如法国国家十分郑重,不许常人观览,弟由公使馆介绍,特别许可,且由伯君伴往,跬步不离,重房密屋,光线甚乏,而伯君又匆匆欲行,故只能略观大概。而弟亦以行期太迫,不能再往。因晤伯君,知英人某先彼至敦煌,所得亦甚富。到英访得,亦入国家图书馆矣。其珍秘一如法人,四部不如伯君多,而佛经及其他古物则远过之。其四部书亦已商妥,将来亦可影照也。”[25]同年12月,担任在美国举行的万国监狱改良会议中国代表的大理院刑庭推事金绍城,归途考察欧洲各国监狱审判制度,在巴黎曾致函伯希和等,商请往观敦煌秘籍,未得回复,只见到沙畹[26]。法方保管的严密引起一些中国学者的不满,指责伯希和并未真心履行诺言。其实此举并非针对中国学者。据说伯氏将文书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东方部的一个房间里,亲自掌管钥匙,引来不少法国同行的攻击[27]。此外,当时已有留学生接触法国的汉学家,如帮助沙畹从事古籍考释的吴勤训、魏怀等。留学巴黎大学攻法律的冯承钧,毕业后进法兰西学院研究,“时彼邦硕学鸿儒如沙畹、伯希和、鄂庐梭辈,皆与承钧相师友,学问相劘切。”[28]后冯氏翻译法国汉学家的着述达500万言,其中伯希和所着占大比重,成为中国学人了解这位大师的重要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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