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证学与中国近代史研究(2)
二、考证学的准则--"言必有据" 考证重在证据。胡适《考据学的责任与方法》一文强调说:"历史的考据是用证据来考定过去的事实,史学家用证据考定事实之有无、真伪、是非,与侦探访案,法官判狱,责任严重相同,方法的谨严也相同。"他要求"凡做考证的人,必须建立两个驳问自己的标准","第一个驳问是要审查某种证据的真实性;第二个驳问是要扣紧证据对于本题的相干性"。[(17)]只有证据确凿,才能作出绪论。 从事考证的老前辈都提倡慎于下笔,严于取证。如汤用彤撰《魏晋南北朝佛教史》就是这样。《胡适的日记》:1937年1月17日,"读汤锡予的《魏晋南北朝佛教史》稿本第一册,全日为他校阅。此书极好"。1月18日,"到北大,与汤锡予先生畅谈……锡予的书极小心,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这是最可效法的态度"。刘文典撰《庄子补正》也是这样。"其著书之例,虽能确证其有所脱,然无书本可依者,则不之补。虽能确证其有所误,然不详其所以致误之由者,亦不之正。"陈寅恪为作序,叹为"天下之至慎"。陈垣《〈俞嘉锡论学杂著〉序》言,俞氏"下笔不苟"。"他引用史料一定要穷源究委,找到可靠的根据,才写在论文里"。 然而,智者千虑,难免一失。这里举几个名家失误的事例,以供借鉴。 一是顾炎武以意揣度之误。钱大昕《跋〈金石文字记〉》云:"昆山顾氏论《开成石经》缺笔之例,自高宗至明皇,以祧庙而不讳,信矣。至文宗讳涵而不缺笔,则引古者卒哭乃讳,以证生不当讳。此考之未审,而强为之词也。秦汉以后,御名未有不避者……文宗本名涵,及即位,改名昂。既有改名,则旧名固在不讳之条。《九经》无昂字,设有之,亦必缺笔也。亭林偶未检《唐史本纪》,以意揣度,遂有此失。"[(18)] 二是孙诒让粗心举证之误。陈垣《关于〈四十二章经〉考》一文有云:"考证史事,不能不缜密。稍一疏忽,即易成笑柄。孙仲容为清末大师,其所著《〈牟子理惑论〉书后》据《牟子》以证《老子河上注》为伪,谓《牟子》多引《老子》,而篇末云所理三十七条,兼法《老子·道经》三十七篇。今所传河上公注本《老子》,分八十一章,而《汉艺文志》载《老子》有《傅氏说经》三十七篇。彼此互证,知汉人所见《老子》,固分三十七章,今《河上注》不尔,足明其为伪本云云。夫《河上注》之真伪,另一问题。然因《河上注》分八十一章,遂谓与牟子所见《老子·道经》三十七篇不合,遽指为伪;不知《河上注道经》何尝非三十七篇,所谓八十一篇者,与《德经》四十四篇合计耳。"[(19)] 三是王国维凭孤证判是非之误。王氏曾指责戴震不敬其师江永,不尊之为"先生",而称为"老儒江慎修"。胡适于《考据学的责任与方法》一文中指出,此说不能成立。胡氏查阅了全部《戴氏遗书》,其中称江永为"江先生"或"江慎修先生"的凡32次,而称"老儒江慎修"的仅见于《声韵考》与《〈六书音韵表〉序》。这两文追叙郑庠、顾炎武与江永发展古音研究的历史功绩,有郑庠分六部,近昆山顾炎武列十部,吾郡老儒"江慎修永列十有三部"云云。联系上文看,戴氏并无对江氏不敬之意。[(20)] 上举三例的具体情况不同,但导致失误的原因则一,即立论无据,违背了考证学的准则。 另有两例更须引以为戒。 一是凭记忆恍忽命笔,竟致大谬。 章学诚《丙辰札记》云:"李百药撰《高齐书》矣,其子延寿撰《南北史》,叙述高齐,岂能徒藉父书,无变例欤。"这里,章氏把李百药、李延寿误为父子。俞嘉锡《书〈章实斋遗书〉后》云:"按:李百药定州定平人,子名安期。延寿,相州人,父名大师(均见《唐书》一百二,列传第二十七)。二人如风马牛之不相及,盖因百药《北齐书》系用其父德林《齐史》重修而成(见《史通》《正史》篇)。章氏恍忽记其父子修史,而忘却德林,遂使百药谓他人父矣。"[(21)] 二是削足适履,引文失实。 《清代学术概论》,为梁启超得意之作,但其中有些引文失实。柳诒征《顾氏学述》云: 《清代学术概论》: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固炎武所自创也。盖顾氏《音论》中卷《古诗无叶音》一篇中,尝引陈第《〈毛诗古音考〉序》及《读〈诗〉拙言》、《〈屈宋古音义〉序》,其下方为顾氏自为之论。顾氏明言之曰:"已上皆季立之论。"梁氏读其所引陈氏之说,不知何以不顾前后,第节取中间数语,误为顾氏之说。[(22)] 谢国桢氏早年所著《顾宁人学谱》也有此失。按顾炎武《音论》中卷照录了明陈第字季立《〈毛诗古音考〉序》全文,其中有云: 晚年独居海上,惟取三百篇日夕读之,惧子侄之学诗不知古音也,于是稍为考据,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无非欲便于歌咏,可长言嗟叹而已。 谢氏于叙述顾炎武传略时,引此一段,上加"宁人云"三字。宁人,顾炎武字。于是陈第所言便被改为顾氏语矣。其实,顾炎武晚年往来华北,终老华阴,何尝有"独居海上"之事?谢氏不察,竟致此失。[(23)] 要正确对待前贤考证的失误。钱大昕《答王西庄书》:"愚以为学问乃千秋事,订伪规过,非以訾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但议论须平允,词气须谦和,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24)] 要严肃对待自己从事考证的得失。陈寅恪《三论李唐氏族问题》有云:"夫考证之业,譬诸积薪,后来者居上,自无胶守所见,一成不变之理……但必发见确实之证据,然后始能改易其主张,不敢固执,亦不敢轻改,惟偏蔽之务去,真理之是从。"[(25)] 诸如上述,集中到一点,考证工作者必须遵守"言必有据"的准则。这就是实事求是。 三、考证学为中国近代史研究服务 研究中国古代史,需要考证,研究中国近代史,由于资料丰富,情况复杂,更需要考证。十几年来,我与研究生讨论近代史,做了一点考证工作,积累了一些经验和意见,请同行指教。 (一)必先建设目录学 目录是治学的门径。考证近代史,也必先建设资料目录。 还在本世纪的40年代,郭廷以发表《太平天国史事日志》,附"引用书目"(包括中英文)600余种。自50年代起,中国史学会编辑《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从《鸦片战争》到《北洋军阀》共11种,分别附录有关"书目解题",其中的《太平天国资料目录》单行出版。对此,学者称便。 我与诸生讨论太平天国文献,从目录入手。拙作《太平天国经籍志》,就是讲课的产物。 对旧的近代史料目录,需要增补。以"日记"一类来说,不能停留在曾国藩、翁同和、李慈铭、王闿运、叶昌炽的"五大日记"阶段,而要包罗近期问世的郭嵩焘、曾纪泽、王文韶、赵烈文、张謇等多家牵涉朝章国故的日记。有些尚待出版的重要日记,也该列目。如《郑孝胥日记》(稿本)68册,起光绪八年,迄民国二十六年。今藏中国历史博物馆。有的要籍虽已出版多年,但以后出现的有关版本等资料却为旧的"解题"所漏记,也须补辑。如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于民国十九年石印之前已于《中国学报》发表,见鲁迅《壬子日记》。而蔡元培《刊印〈越缦堂日记〉缘起》等皆未言此事。按,《鲁迅日记》云:民国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赴留黎厂购《中国学报》第二期一册,四角,报中殊无善文,但以有《越缦日记》,故买存之"。鲁迅时任教育部佥事。 对旧的"书目"的错误,应予订正。如高枬《庚子日记》,因作者官至都察院给事中,故又题《高给谏日记》,而《义和团》(资料丛刊)所附"书目"误以"给谏"为人名,为吴湘相氏所讥。见吴著《近代史料举隅》所辑《史料与史学》一文。 (二)继续发展辨伪学 1.辨伪书 清儒揭露了不少伪造的思想古籍,有些尚有利用价值。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言:"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26)]。但近代史料中的伪书却只能起淆乱视听的坏作用,必须加以揭露和清除。 辨伪的方法,是将伪书的内容与真实记载相对勘,发现破绽,抓住铁证。罗尔纲从胡适那里学到此法,用以识破《江南春梦庵笔记》是太平天国史料中的一部大伪书。其经验尤为突出。 按,此书出笼于光绪年间,伪托太平天国赞王蒙得恩的亲信沈懋良所作,作者自称其资料皆得自蒙得恩。所记太平天国的官制等都古怪离奇,欺骗了不少读者,包括朱希祖、谢兴尧等著名学者。但它留下了作伪的马脚,终于被罗氏所揭露。特别是蒙得恩于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死去,有洪秀全的文书为证,而此书却记甲子十四年蒙得恩在天王宫值宿,岂非见鬼!至于对蒙得恩的年龄、家庭等情形,沈懋良也是下笔即谬。由此判明,作者并非真是蒙得恩身边的人,所写的资料也决非得自蒙得恩而是捏造的。 在罗先生的启发下,我于80年代揭露了太平天国史料中的又一部伪书《磷血丛钞》。 2.辨伪物 伪造的近代文物不少,我们必须细心鉴别,以免上当。1956年春,我在扬州见一"汉砚拓本",砚侧有太平天国大将赖文光题字,即作为"新史料"发表于《光明日报·史学》。感谢荣孟源前辈,立即撰文诃正。荣氏用"内证"法指出"题字"种种破绽,肯定是赝鼎。其一,"题字"与太平天国制度不符,如赖文光自署"平天贵",太平天国从无此爵。其二,"题字"与太平天国史实不合,如杨秀清早于丙辰六年死于内讧、赖文光怎能于己末九年还向东王献汉砚呢? 我终身铭记荣氏的教诲,并经常与诸生讨论,引以为戒。 (三)辨误 1.辨笔记资料之误 陈垣《全谢山联姻春氏》一文有云"随笔杂记之属,有裨于史学。然史学重考证,如只凭记忆,或仅据所闻,漫然载笔,其事每不可据"[(27)]。近代的笔记资料尤多,必须核其史源,辨其错误。 如清末宣统年间在上海发行的《刍言报》,陆续发表了该报创办人汪康年谈掌故的短文,其后汇辑为《汪穰卿笔记》。其中有一则赞胡林翼云: 胡文忠病,尝饮王远仲药而愈。已而治兵黄州时,军事方急,前病复发,或劝迎王,文忠曰:"安可因己求生,置人危地。" 这里,汪康年弄错了为胡林翼治病的人名和胡氏病危的地点。按,为胡林翼治病的是湖北道员张曜孙字仲远,不是王远仲。此次胡氏病危的地点是安徽太湖县,不是湖北黄州城。兹以《胡文忠遗集》(86卷本)与之核对的结果如下: 胡林翼于咸丰十年春间在黄州发病,由张曜孙为之诊治而暂愈,是年三月二十八日,胡氏《复荆州府唐荫云》:"弟请假一月,仍在营调养,现服张仲远方,颇有成效。"旋移驻太湖。冬春之际,病又大发,官文拟遣张曜孙从武昌前往诊治,胡氏于咸丰十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复官中堂》云:"林翼大病五月……前闻仲远之病而不敢请。继因太湖虽守备皆完,而以烽烟之地,迎客以求自活,究非人情。今则病势危笃,一日不如一日,来亦无及矣。"汪康年的这则笔记,就是从以上故事附会而来的。 又按,张曜孙仍即日赶到太湖为胡氏治病。咸丰十一年三月初十日,胡林翼《复官使相》:"仲远初九日到营,其言病状甚悉,仲远必已另函致省中矣。"十三日《致官揆帅》:"仲远之药已服三帖,亦尚相安。"由此可见,汪康年的短文不仅疏误,而且有断章取义之嫌。 2.辨社会传说之误 近代的社会传说甚多,必须核实,订正讹误。如义和团运动时,清廷顽固派杀不附己之大臣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等,一时社会传诵袁昶所撰与许景澄合奏忤慈禧太后之三摺稿。著名学者俞樾据以写入许景澄墓志铭。但经民国初年清史馆同人查档,发现此三摺并未入奏。章梫《一山文存》卷三,《袁昶传后》云: 三忠授命后,海内传袁忠节三摺稿甚著,俞曲园先生撰《许文肃墓志》亦采之,谓许与袁合奏者。予在史馆复纂《许文肃传》,即据以辑录。迨复纂《袁忠节传》,初辑者备录三摺,顾亚遽前辈瑗复纂其后二摺,签云:"实未入奏"。予又遍查军机、内阁、奏事处各档,五月以后,七月初三日以前,实无袁忠节摺件。许文肃有二摺,亦均言他事,则袁之第一摺亦未入奏者,因并删之,兼删《许文肃传》与袁合疏之事。 由此可见,对近代的社会传说,不可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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