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城市民众和上海小刀会起义(2)
鸦片走私日见猖獗是上海开埠后出现的又一个新局面。早在开埠前,上海就是中国沿海鸦片走私的重要口岸,但鸦片走私的基地在广州。随着上海开埠后取代广州成为对外贸易中心地位的确立,鸦片走私基地也由广州转移到了上海。设在外滩的各家外国洋行,几乎每家都从事鸦片贩卖,有的如英国的怡和洋行、宝顺洋行等都把贩运鸦片作为主要业务。驶进黄浦的每一条外国商船,没有一条不夹带鸦片,甚至公然以鸦片交换丝、茶。据统计,1847年输入上海的鸦片共16,500箱,1849年即增至22,981箱。这一年输入的鸦片总值超过了各国在上海的合法贸易总值一倍以上(29)。从吴淞口转销各地的鸦片,吸引着无数国内外的鸦片贩子,使上海成了毒品贩运的罪恶渊薮。 开埠后最初十年间上海经济发展的上述新格局,对上海城市的近代化和城市民众的群体结构,产生了重要影响。就城市近代化言,由于外国殖民势力的经营,租界,特别是滨临黄浦江的外滩地段,开始出现不少西洋建筑,外国洋行都忙着为自己建造巍峨的楼宇;租界的主要道路也按照西文的马路样式修筑了起来;公共设施如跑马场、图书馆、学校、教堂等也相继建立(30)。一个曾在开埠之初到过上海的英国学者,在1852年旧地重游时看到上海的新景象后说:"更使我惊异的是江岸的外观。我曾听说上海已经建造了许多英、美的洋行,我上次离开中国时,的确有一、二家洋行正在建筑;但是现在,在破烂的中国小屋地区,在棉田及坟地上,已经建起一座规模巨大的新的城市了。"(31)问题是这块被称为"新的城市"的地段,不是处于县城内而是在租界中。上海县城本身并没有因开埠而走出中世纪城市的格局,它管理无序,街巷交叉,垃圾成堆,道路狭窄。所以严格地说,上海城市的近代化,主要是租界的近代化。当然,租界的存在和发展,是上海县城居民认识西文的窗口,对市民意识的萌发在客观上是有促进意义的(32)。租界先于华界近代化的现象,在所有的开埠口岸城市中都是普遍存在的,上海只是起步得更早、更快,从而表现得更明显、更充分而已。 就居民结构而言,随着外国资本主义势力在上海的登陆,上海出现了令人注目的外籍移民。1843年底只有26人,到1851年达到了265人(33)。这些外侨,除英、法、美的领事馆官员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仆役外,主要是商人;此外还有少量的传教士。他们都住在租界内,而当时租界是采取华洋分居的原则,不准华人定居的,因此他们与县城居民的生活没有直接关连。 其次是适应着外国资本主义进行商业活动的需要,上海出现了一批为外商服务的买办。这批人的具体数目至今未见统计,但若以五十年代上海已有洋行120家作为统计参数,考虑到一家洋行不止有一个买办,而有的买办一人又兼为几家洋行服务的复杂情况,估计至少应在百人左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原是广东十三洋行的买办和通事,上海开埠后转而来上海重操旧业;也有少量来自浙江、福建而略懂外语的人,被雇为买办者。他们周旋于华商与洋商之间,获取佣金与回扣,收益可观,生活富裕,成为有钱、有地位、有势力的一群。这种经济地位和社会关系,决定了他们在小刀会起义中不可能对起义者予以支持和同情。乡土亲情在这一群体中已经被经济利益所淡化,现存史料中,也找不出买办参与起义的记载。 除上述两种新出现的城市民众群体外,原有民众群体中受冲击最大的是沙船业主与耆舵水手。由于开埠后日见增加的外国商船对旧式航运业构成严重威胁,沙船业大受影响,"轮船畅行,华船利为外夺,以致沿海商船寥寥,船主生计顿蹙"(34),大批船工水手因之失业。直到1847年清政府再次试行南漕海运之后,沙船被雇为代运漕粮,才摆脱困境,得以复苏,耆舵水手也因此重获就业机会,不致颠沛流离成为无业游民(35)。在上海小刀会起义中,他们不是参与者。 其次是由于上海成为外贸中心,使内地及沿海省份不少商人到上海经商定居,加入城市居民的队伍。这都使上海城市居民中客籍商民的比重有所增长。商人的增加,对社会秩序的安定是个有利因素。一般情况下,他们反对动乱,有渴望身家财产安全的强烈要求;只有在特殊原因支配下,他们中的一些人才会卷入动乱之中。 最后,也是最值得注意的是游民群体膨胀与扩大。开埠后上海游民的新来源和新成份,一是因丝、茶传统出口路线改变而遭致失业的闽、广沿线挑夫;一是因灾荒逃难来沪的邻近地区和上海四郊的灾民;一是闽、广、浙省因航运业衰落而流入上海的海船水手;还有一批为外国人服务的车夫、马伙、家庭仆役,一旦去职便成为无业可就的游民。1853年小刀会起义前,一批原拟投奔清军江南大营的闽、广籍破产农民和手工业者,在被清军拒收或遣散后,也加入了上海的游民队伍(36)。 在日形膨胀的游民群中,以原有职业言,则以失业的海船水手、船民为最多;从籍贯看,仍以闽广籍为多数,据美国传教士晏玛大(M·T·Yates)估计:"上海约有广东帮八万人,福建帮六万人"(37)。其中属于无业游民者,保守地估计,"也在二、三万之间。"(38)这二、三万闽广无业游民,加上本地无业无籍的土著和客籍流民以及江湖流丐等,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失业群体。他们"游手好闲,各分党翼"(39),原先周恤、吸纳他们的各个同乡组织会馆,已经无力消化、安抚,失去了作为社会秩序调节器的作用;封建官府更难以有效控制和管理,"当事无敢严诘"(40),成了一股严重失控的社会力量。 综上所述可知,开埠初期的上海,已经开始了社会结构的变动和转型。伴随着上海对外贸易中心地位的确立,上海的经济结构逐步朝着外国资本主义经济附庸的方向发展;使社会阶层结构突破了传统士、农、工、商的分野;大量游民群的形成,说明了上海和东南沿海口岸城市中,农民、手工业者与独立劳动者是外国资本主义侵蚀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被挤压到了社会最底层。当客籍游民大量流入上海,而上海的社会生活又无法容纳他们时,便成了社会现存秩序的冲击力量。 事实上,游民对上海社会秩序的冲击,早已有所表现。1842年当英军攻陷吴淞炮台时,上海就发生了游民"毁官署,肆行抢掠,城中大乱"(41)的暴动。事后,清方奏报中认定参加暴动的主要是闽广游民(42)。开埠后,1848年的"青浦教案"中,也有闽广水手参与其中。1851年上海发生反对英国侵略者强占土地、修筑跑马厅的大规模市民反抗斗争,闽广帮商人和闽帮水手成了斗争的主力,外国侵略者惊呼:"造成了不只一次的暴动事件"(43)。1853年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上海震动。上海道吴健彰为了防止太平军南下,企图利用势成失控的游民办在沪各籍团练,后因经费无着又宣布解散。"团练既罢,游民无所归"(44),使本已严重的游民问题,雪上加霜。他们一方面因受外国资本主义的挤压而失业,颠沛流离,对侵略者怀着深深的怨愤;一方面因无业可就而生计困难,温饱无着,对贫富不匀的社会现实积蓄着满腔怒火。朦胧的反抗意识,伴和着求生本能,常使他们铤而走险,成了秘密会社得以滋生的温床。上海小刀会就是在各籍游民,特别是闽广游民中迅速发展、成长壮大起来的。 三、城市武装起义的特点和社会各阶层的表现 作为城市反清武装起义,上海小刀会起义有如下几个不同于农民起义的特点: 第一、参加者地域广泛,但仍以乡帮结合为不同地域集团。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成员虽也来自五湖四海,具有广泛地域性;内部虽也有两广老弟兄和其他省份新弟兄、"老长毛"和"新长毛"的区分,但同乡亲情的认同远不如上海小刀会强烈。史料记载,上海小刀会内部有七帮或七党之说:如《上海小刀会起事本末》称:"小刀会有七党,闽、广有五党,宁波、上海各为一党"(45);外国人办的《遐迩贯珍》报导说:"会中复判七党:闽则曰建,曰兴化;粤则曰广,曰潮,曰嘉应;浙则曰宁波,而土著则上海也"(46);也有史料称:"初六日,贼匪榜示县堂,有七帮,首广州,次潮州,次嘉应,次南京,次安徽,次宁波,次庙帮,而福建不与焉。其实福建亦自有一帮,为首者李姓,与广首刘姓不合,故榜示不书建帮"(47)。这条史料中的"庙帮",即是上海土著帮派。虽然上述史料对七帮的说法稍有歧异,但对参加县城起义的成员都以乡帮为判别是明确的,各帮中以闽、广籍为多数也是相同的。这种情况反映了移民城市的居民文化心态上缺乏共同的认同,近代市民意识滞后于城市近代化的特点。移民在城市里为了生存需要,往往都以同乡又同业的会馆为依托,互为奥援、互助互济,会馆和行会成了城市的主要社会组织。所以七党或七帮之说,实际上反映的是县城内存在的"闽、广、宁、上等七会馆"(48)。所以在起义前,代表这四个地域乡帮的会馆、公所董事,成为与官府交结的各帮代言人,而天地会、小刀会及各帮会也在会馆掩护下发展组织,扩张势力;起义后,各籍会馆董事则在起义政权机构里担任要职,成为起义军的重要领导成员。 第二,参加者阶层广泛,但仍以游民和城市贫民为主体、主力。 不同的乡帮中,包含着广泛的城市民众群体。其中有工商业主。如福建小刀会首领之一"闽党之谋主"李仙云,即是泉漳会馆董事,另一首领李咸池,曾为糖业掮客,又经营棉花行贸易,"其先世在沪贸易起家"(49)。天地会主要骨干,小刀会起义之初"攻掠多出其谋"(50)的广东人李绐熙,既是开设茶栈的茶商,又是嘉应公所董事,并捐得候补县丞,沪董徐渭仁为本地邑绅,祖母曾贩卖过玉器珠宝;上海沙船业巨商郁松年虽未参加起义,但在起义之初先后捐赠十八万两银子(51)。除这些头面人物外,小刀会起义时,"闽、广商人从乱如归"(52),成了起义的拥护者。 有曾受雇于外国人的通事、工人、马夫等下层劳动者。如小刀会起义的第一领袖刘丽川,"尝为夷商通事"(53);起义时以副元帅名义发布告示的陈阿林,"以前曾做过英国领事和其他本地居民的马夫"(54);起义后封为元帅的潘起亮,"始为洋人服役"(55)。所以外国人在谈到上海小刀会起义时大多指出:"他们的领袖大部份都曾充当过外国人的经纪人或替外国人服务过"(56)。 有闽、广水手和船户。据《北华捷报》报导:"其时有一、二百艘福建沙船上的船夫,几乎都是秘密会党的徒众"(57)。英国人斯嘉兹《在华十二年》也说:"策动和进行叛乱的是广东、福建两帮,而福建沙船上的船夫,却是叛党的主体"(58)。清方禀报称:"闽、广无业游民,撑驾马蹄杉板小船,在于黄浦摇摆……此次闽、广匪徒滋事,船户弃舟从逆"(59)。 在鸦片走私者。清方奏报称:"城中贼首,又皆向日贩卖烟土,与该夷多旧相识"(60)。袁祖志《随园琐记》说:"闽广之奸民流落江南者,以护送鸦片烟土为业"(61)。小刀会不少领袖如陈阿林、林阿福、陈阿六、李仙云、李绍熙、李爽轩等,"平素皆卖烟聚赌"(62)。李绍熙在起义前夕,曾"贩烟土至吴淞被抢",通过青浦抗粮农民领袖周立春出面调解,"周令还货",才免受损失。为此,李绍熙发展了周立春加入刘丽川的天地会(63)。至于刘丽川,现有材料未见他参与鸦片走私,但不少史料说他吸食鸦片。 此外,还有个别以训蒙为业的塾师(64)、少量华侨和若干逃亡的外国水手或水兵(65)。 上述城市民众群体,除闽广商人及会馆董事可划为类似西文的中产阶层外,绝大多数人属于既无恒业、又未编氓入户的游民无产者和城市贫民阶层,他们是小刀会起义的主体和主力军。这与以农民为主体、主力的太平天国起义,明显不同。商人之所以在小刀会起义中"从乱如归",除有同乡的地域认同因素外,还反映了洋货大量入侵对他们造成的压力和危机感。"洋货"对他们,不啻是"洋害",迫使他们脱出希望有个安定的商业环境的常轨。游民和贫民则从身历的困厄中,体察到现存秩序的不公和腐败:"有钱生,无钱死,衙门竟同市肆;朘民膏,剥民脂,官府直如盗贼","贪官污史,布满市朝"(66)。这种反叛情绪一遇机会就会释放和发泄,于是求生的需要变为造反起义的政治对抗。所以上述这种社会阶层参加起义的事实,反映了开埠初期上海经济近代化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阶级矛盾和社会危机。 第三,起义军采取了正确的城市政策,受到市民、尤其是商民的拥护与同情。 在城市中,商业和商人是社会生活的主体。城市武装起义要在夺得城市后站稳脚跟,必须有正确的城市政策,尤其需要有正确的商业政策。在上海这样一个开埠通商的口岸城市中,还包含着如何对待租界和外国侨民的内容。应该说,上海小刀会起义在城市政策上,处理得比太平天国好。早在起义之初,起义政权就宣布:"军令如山,秋毫无犯","不得取民间一物,不得奸民间一女,违者重究","不听号令者斩,奸淫妇女者斩,掳掠财物者斩,偷盗猪狗者斩"(67)。这些纪律作为维持城市正常秩序的运作,既是约束义军的需要,也是城市政策的一部分,具有双重意义。小刀会起义军在夺取县城后,纪律是良好的。外国人称赞他们"纪律严明,并不随便乱杀老百姓"(68)。斯嘉兹说:"我不知道,如果在其他国家,同一类型的人们起来反抗官方的统治,会不会具有上海叛党相同的崇高行为,采取与上海叛党相同的方式来维持秩序呢?"(69)地主文人的记载中也说:"并不扰害居民"(70):"不掳财物,不淫妇女"(71);"号令极严,如有抢夺,随即正法示众"(72)。良好的纪律,获得了市民的支持和拥护,四乡农民也纷纷涌入县城参军,起义军队伍扩展到了二三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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