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严复进化思想，可以从两方面入手：一是进化思想的来源，一是与此来源相联系而形成的进化思想特征。通过"来源"可以观察到严复对斯宾塞、达尔文、赫胥黎与中国传统思想"综合改造"的具体风貌；通过"特征"则可以观察到严复宣传、介绍进化思想的复杂态度。而对严复进化思想"来源"与"特征"的把握分析，正是本文检讨严复进化思想的前提。
    （一）严复进化思想来源
    严复进化思想想之来源，已有的观点认为有三：达尔文、赫胥黎和斯宾塞[①]。这种看法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但不够全面。事实上，严复在《天演论·自序》中就已告诉我们，他所要译述、介绍的西方思想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早已有之。他说："顾吾古人所得，往往先之，此非付会扬己之言也。吾将试举灼然不诬者，以质天下。夫西学之最初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而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径，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②]。这样，我们就没有理由不认为其进化思想中有中国传统思想的资源。如下我们进一步罗列几个具体例子以说明之：
    作为进化论思想核心内容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严复作了这样的叙述："所谓争自存者，谓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遗种也，必强忍魁杰，矫捷巧慧，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对此"自然进化"内容，严复认为《老子》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天演开宗语"，"括尽达尔文新理"[③]。而对于"万物竞争而自动自变"的内容，严复认为《庄子》中"夫次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正是这方面的智慧，他说："一气之转，物自为变。此近世学者所谓天演也。"[④]
    严复进化思想中与天争胜内容，则主要来自中国传统。他译述赫胥黎《进化论与论理学》（Evolutiosn and Ethics）的目的之一就是纠正斯宾塞"任天为治"的思想，而赫胥黎本质上也是主"任天"说的，因此他补之以唐代刘禹锡、柳宗元的"与天争胜"学说--"前篇（群治篇）皆尚力为天行，尚德为人治。争且乱则天胜，安且治则人胜。此其说与唐刘、柳诸家天论之言合。"[⑤]
    "能群善群"被严复视为国家民族进化的条件之一，在这方面，斯宾塞的"群学"自然有直具接意义，但中国传统思想中，似乎也不乏可资的相应智慧。严复说："斯宾塞者，亦英产也，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帜其学曰'群学'。'群学'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斯宾塞氏取以名其学焉。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⑥]
    "渐进"是严复所坚持的自然、社会、物种之进化秩序或方式，虽然斯宾塞思想是这一观念的主要来源，但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并非空白。严复说："斯宾赛语曰：'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而吾子亦曰：'为邦百年，胜残去杀，'又曰：'虽有王者，必世而后仁'。"[⑦]
    综上可见，严复进化思想的来源应是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与中国传统思想；而且由于来源的多样性，严复既不是斯宾塞的中国忠实代表，也不是达尔文的中国信徒，他的进化思想是以达尔文进化思想、赫胥黎的进化论伦理学、斯宾塞的进化社会学以及中国传统思想为材料，以自强保种为目标，经过综合改造而形成的。严复进化思想因此有了自己特殊内涵，也因此对中国近代思想与社会产生了特殊的影响。
    （二）严复进化思想特征
    由"来源"向深度考察严复进化思想，我们已经获得严复进化思想的外在特征："综合性改造"。需要我们作进一步探索的问题是，经过"综合性改造"的严复进化思想尚有哪些具体特征呢？
    ⒈进化性质--"宇宙公例"。"进化"在严复的观念中，一开始便有推向一切领域的倾向。他说："天演公例，自草木虫鱼，以致人类，所随地可察也。"[⑧]后来竟认为人的思维也是遵循进化原则的。这样，严复在强调进化的普遍性方面，比斯宾塞更彻底，他将进化作为自然、社会、思维都必须遵循的规律。既然进化是宇宙万物遍遵循的"公例"，以进化为方法认识、把握事物也就顺理成章。因而"宇宙公例"便成为严复进化思想的一个基本特征。
    ⒉进化动力--"质力相推"。"进化"的动力来自哪里？严复用近代物理学"质、力"矛盾解释这一问题。他说："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⑨]而进化的动力就是"质力"矛盾的结果--"质力杂糅，相剂为变者，亦天演最要之义，不可忽而漏之也"[⑩]。"质力"矛盾被进一步规定万物得以进化的基本前提--"力不可尽散，散尽则物死，而天演不可见矣。"[11]将"质、力"矛盾规定为进化动力，表现出严复融合进化论与机械唯物论的倾向，换言之，严复试图用哲学的方式来回答宇宙进化动力问题。也由此，"质力相推"作为进化动力在严复进化思想中具有了普遍性意义。
    ⒊进化原则--"物竞天择"。"物竞天择"是"质、力"矛盾的形式化、具体化，"物竞天择"作为宇宙进化的一种原则，在达尔文那里只适用于生物界。严复的目标使他必须走出达尔文进化思想的范围。他译《天演论》为的是倡言变法，为的是告诉自己的同胞，不竞争将无以保种，无以自存。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将"物竞天择"视为进化的普遍性原则。他首先用体用关系概括天演进化与物竞天择"的关系--"天演为体，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有生之类为尤著。"[12]道德政教亦必须遵循这一原则，所谓"物各竞存，最宜者立；动植如是，政教亦然。"[13]而不遵循这一原则，人会养成惰性而退化，--"使非争存，则耳目心思之力皆不用。不用则体合无由，而人之能事不进"[14]。因此"物竞天择"是人种进化须臾不离的原则--"物竞天择未尝一息亡于人间。"[15]可见，在严复进化思想中，"物竞天择"过程本质上即是天演进化过程。但严复不欣赏斯宾塞"任天为治"的理论，虽然强者存、弱者亡是一种规律，但弱者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他对"物竞天择"的强调便转换成对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的强调："人欲图存，必用才力心思，以与妨生者为斗，负者日退，而胜者日昌"[16]。可见，"物竞天择"作为宇宙进化原则，在严复进化思想中涵有丰富的内容。
    ⒋进化条件--"能群善群"。如上所言，严复译述《天演论》，为的是图强保种，而"竞争"是"天择"即"存种"的前提，这就意味着首先要解决的"如何竞争"的问题。事实上，严复在《原经》中就已表述"如何竞争"这一思想，即"能群"。严复说："凡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17]也就是说，"能群善群"是物种在竞争中获胜的前提。他说："既群以为安利，则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18]既然"能群善群"在竞争中如此重要，不利于"善群"的主张自然要受到批评。严复说："赫胥黎是篇（"新反"篇）所称屈己为群为无可乐，而其效之至美，不止可乐之语，于理荒矣。"[19]
    ⒌进化模式--"有渐无顿"。严复指出，社会变革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使其效不期而至。"[20]国民性改铸也需在渐进过程中进行--"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21]政治制度的更新，有快慢之分，却无突变之实--"其演进化，有迟速之异，而无超跃之时"。"渐进"作为万物进化公例便十分自然，"故公例曰：万化有渐而无顿"[22]。
    ⒍进化方向--"由浑之画"。严复认为进化就是进步，向前发展，永不退回，是一个"由浑之画"的过程。他说："由浑之画者，浑者芜而不精之谓，画则有定体而界域分明。盖纯而流者未尝不浑，而杂而凝者，又未必皆画也。且专言由纯之杂，由流之凝，而不言由浑之画，则凡物之病且乱者，如刘、柳气败为痈痔之说，将亦可名天演。"[23]严复并不是没有注意到物种进化过程中的倒退现象，而是有意强调进化过程中的进步性，上升性。他认为人类发展的总目标是背苦趋乐的--"顾其事有可逆知者，世变无论如何，终当背苦趋乐。"[24]人类社会文明的发展是不可逆转的--"此天演之所以进化，而世所以无退转之文明也。"[25]
    如上讨论表明，"质力相推"的进化动力、"物竞天择"的进化原则、"能群善群"的进化条件，"有渐无顿"的进化模式、"由浑之画"的进化方向，构成了严复进化思想的基本内容，并且由于严复把天演进化视为"宇宙公例"，从而使得上述要素也具有普遍意义。这样，严复对上述进化思想基本内容的宣传、介绍的程度、倾向，也就在为我们检讨严复进化思想的基本依据。
    （三）严复进化思想之检讨
    以严复进化思想基本特征为依据，我们将由"对已往有关严复进化思想若干观点之考辩"，"严笔进化思想地位与影响"，"严复进化思想之局限"三个方面对严复进化思想进行检讨，以求给严复进化思想一个恰当的定位和评价。
    ⒈对过去有关严复进化思想若干观点的考辩。
    A.严复进化思想是庸俗进化论[26]。什么是庸俗进化论？具有权威性的《辞海》是这样表述的：庸俗进化论否定事物质变、否认事物内中矛盾是事物变化根本原因，并用这种观点庸俗地曲解社会生活现象、否认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主张逐渐进化、点滴改良和阶级调和[27]。严复进化思想是否属于庸俗进化论就看它是否否定事物质变，是否否定事物内部矛盾是事物进化的根本原因。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严复主张"有渐无顿"的进化方式，反对激烈的、突然的进化方式，所谓事物进化"有迟速之异，无超跃之时"，并且提出"变之徐疾，常观逼拶之缓急。"[28]因此他反对的并不是事物的质变，而是剧烈的"突变"，也就是说，他反对的是"变"的形式或方式，而不是"变"的内容；因为事实上严复所主张的教育变革、国民性改铸虽然缓慢，但绝不能认为其中没有质变。在讨论"进化动力"时，"质"、"力"矛盾运动被规定为万物进化的动力，"物竞天择"才有所谓进化，"物竞"是"天择"的前提，"物竞"正是"事物、物种"进化、发展之动力。因此绝不能认为严复否定了事物内中矛盾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根据，也因此，将严复进化思想冠以"庸俗进化论"的帽子是不严肃、不认真、不科学的。
    B.严复没有将进化论作为一种世界观、方法论来宣传，或者说严复没有提出任何意义上的方法论[29]。在严复发表的涉及进化思想的最早文章--《原强》中，他就表现出用进化论理解、把握事物的意图--"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而在《天演论·广义》所加的按语中，严复已经完全接受斯宾塞用进化论观察事物的观点，并引以为乐了--"天演之义，所苞如此，斯宾塞氏至推之农工商兵、语言文字之间，皆可以天演明其消息所以然之故。苟善悟者深思而自得之，亦一乐也。"在1906年写的《政治讲义》中，严复就申言自己用进化论研究政治学--"吾考求此学（政治学），所使用者是天演术、是历史术、是比较术、是内籀术。"在一九一三年写的《天演进化论》中，严复则用进化论研究男女婚配、社会与个人关系、宗教与学术关系等问题。由此可见，进化论在严复思想中，自始至终都是作为一种世界观、方法论而存在的。因此我们也不能接受那种"严复没有将进化论作为观察问题的方法"的观点。
    C.严复将进化等于进步，认为自然、动物、人类、社会都是直线上升而没有逆转和倒退的[30]。在前文中已将"由浑之画"作为严复进化思想一个特征，严复确实认为进化可以等于进步，万物进化是不断上升的。这是不是说严复进化思想中完全去掉了挫折、倒退方面的内容呢？这样说，恐怕过于绝对。我们前面的讨论已经指出，严复强调进化的"由浑之画"方向，是在考虑到了"由纯之杂"、"由流之凝"式挫折、倒退方向情况后提出来的。此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即意味着进化过程中物种的淘汰，而严复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进化原则，说明他的进化思想中已经内涵着物种进化过程中必然出现挫折或倒退的内容。怎么能说严复进化思想中忽视了进化过程中的挫折、倒退现象？严复有意识地宣传进化过程中进步、上升的一面，正是建立在他对进化过程中任何物种都可能被淘汰、消亡之现实的深刻把握与体验上的。因此我们就不能简单地接受"严复将进化完全等于进步，等同于直线上升"的观点。
    D.由于严复把进化看成是一种直线式上升运动，从而形成一种以"今"或"新"为进步标准的价值观，从而扩增着古与今的张力，突出了新旧的对立，割裂新旧联系[31]不可否认，严复进化思想确有以时间顺序作为价值判断标准的倾向，但严复并没有走到割裂新旧联系的地步，恰恰相反，他十分看重古今、新旧之间的因革联系，"忠于守旧，乐于迎新"才是严复处理新旧、古今关系的真实写照。在一八九五年发表的《原强》中，严复就表示了既反对卤莽激进，也反对因循保守的态度--"是故不明群学之理，不独率由旧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张者，乃愈误，因循卤葬二者必与居一焉。"在《天演进化论》中，他曾批评一味追求西方新婚制的行为--"盖变法之后，人人崇尚欧、美之风，俯察时趋，所破坏者，似首在家法。顾破坏之而国利民福，其事宜也；若破坏矣，而新旧之利两亡，尚冀诸公凛其事之关系重大，自种族之进退视之，则慎以出之可耳。"在《论今日教育应以物理学科为当务之急》中，严复指出教育改革必须兼顾新旧--"新学固所急，然使教育者，悉弃其旧，而惟新之谋，则亦未尝无害。"在《宪法大义》中，强调政治体制改革过程中的新旧因革之艰难--"且仆闻之，改革之倾，破坏非难也，号召新力亦非难也，难在乎平亭古法旧俗，如何者之当革，不革则进步难图，又知何者之当因，不因则由变得乱。"严复甚至把守旧与迎新当成国家发展不可偏废的两个轮子--"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且守且进，此其国之所以骏发而又治安也。"[32]可见，严复几乎在所有领域都特别关注新旧之间的衔接，根本就不存在增强新旧对抗、割裂古今关系的问题。
    ⒉严复进化思想的地位与影响。
    A.对传统思想变革之意义。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的惨败，亡国灭种的危险进一步残酷地摆在中国人面前。"变法维新"被视为救国图存的唯一希望和出路。但在"变与不变"问题上，维新派与保守派展开了激烈论争。持"变论"者有根有据，持"不变论"者也理直气壮，但比较两派的论争，他们有一个共同缺陷，即二者的根据都源于同一文化传统，或是《易经》中"变易"思想，或是《春秋繁露》中"天不变道也不变"思想。这样，找到一种突破传统"变易"模式的思想根据显得异常重要。严复译介达尔文进化论，从生物科学的角度说明宇宙万物是变化无穷的，从而说明社会制度、道德政教的改革也是势所必然而又合情合理的。从此，中国人的"变易"观不再是建立在猜测、附会上，而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