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说,这年冬洪秀全将陈玉成、林绍璋、洪仁玕俱革职。这里婉转地批评了洪秀全。"文书"中有"英、忠、章王等俱忌予认真直奏"之句,称颂天王"圣鉴不爽,屡知章王之奸",但接着说洪秀全的处置却是"辛酉冬革予军师王衔及正总裁之职,并革英王、章王等之不力也",两方各打五十板。而且,洪秀全"旋复章王林绍璋之爵,不准王长次兄及予干与朝政,内则专任章王、顺王掌政,外则专任忠、侍、辅王掌兵"。这段话虽未加一字之贬,但对处理不公之批评却是跃然纸外的。 洪秀全以何理由斥革三人?"文书"没有详说。但台北收藏的洪仁玕在席宝田军营的亲笔自述说,辛酉年冬月,"安省失守本章触怒天王,革去军师、总裁、王爵"。洪仁玕既认为林绍璋对安庆失守负有大罪,本章必然对林有所责备。这触怒了洪秀全。英王陈玉成、章王林绍璋之被斥革,"文书"说是由于"不力"。"不力"自是原因,但对陈玉成则似乎还另有缘由。陈玉成退守庐州后,壬戌十二年(1862)正月在给部将的信中说:"至去岁耘天燕之案,曾经兄直奏回朝,致触圣怒,复命敬王、畏王捧圣诏三道、圣旗一道,责兄前退太湖,复退安省,又失挂车河之约,致章王退桐城、庐江、无为等处,皆罪在兄。现已荷蒙圣恩,出以赏罚革黜。"同日致另一部将函中说:"今兄因偶见朝中办事不公平,兄在庐郡具本启奏。现下不以本章为然,小事酿成大端。"[9]可见陈玉成之被斥革,与耘天燕案、与具本启奏朝中办事不公有关。耘天燕案,其情由现已无可考。首席大将因此案、因朝中办事不公而上谏,洪秀全不悦,遂至二罪并发,将安庆失守之事也一起算帐。在上述陈玉成责备林绍璋的信中,我们见到因移营而失会击挂车河之约的是林绍璋。洪仁玕的"文书"也指责林绍璋放弃江北不守不战,而洪秀全的圣旨却说失挂车河之约和造成林绍璋退却之责在陈玉成。当时情况可能很复杂。这使陈玉成心灰意懒。李秀成述及此时陈玉成的心情说:"英王见势如此,主又严责,革其职权,心烦意乱,愿老于庐城……愚忠于国。"[10]陈玉成因奏事被斥革,洪仁玕也因奏安庆事被斥革,而且不得与闻朝政,原由他主持的外交事务也移交给了林绍璋[11]。这些大约都是辛酉年冬的事,但时而不久,情况又大有反复。据洪仁玕在席宝田军营亲笔自述说:次年春,林绍璋被贬出京,而洪仁玕则恢复军师之职,总掌朝政。这一起伏,显示了当时太平天国朝中急速的派别斗争。洪仁玕在"文书"中,在其他各篇"自述"中留下的一些朝政纷纭的记录,使读者感觉到了太平天国失败的一些内在原因。 这件"文书"述及的一些太平天国朝政变动的情况,有助于澄清一些具体问题。洪仁玕撰著经旨准颁行的《诛妖缴文》、《钦定英杰归真》等书均署辛酉十一年刻,而他本人在书中的署衔却有"钦命文衡正总裁开朝精忠军师"和"钦命文衡正总裁开朝精忠又副军师"之别。从这件"文书"说"辛酉冬革予军师王衔及正总裁之职",可推知革去军师即是降为"又副军师"。王定安《贼酋名号谱》记洪仁玕名号为"文衡副总裁",也并非错记,革去正总裁即是降为"副总裁"。但从两本书的署衔来看,革去军师与革去总裁似非同时发生。壬戌春,洪仁玕复职。这一波折是短暂的,革去王爵一事未见如同革去军师、总裁那样在文献上留下印记。也许革去王爵只是"革留",所以"干王"之称不必改动。上述陈玉成信中说到天王对他"赏罚革黜"而钤英王之印不改,大概也可作此解释。 洪仁玕指责忠王、侍王、辅王等各坐守某某地,在各该处征钱粮、招兵马以自固而不顾根本。这确是太平天国丙辰六年洪杨内讧后至晚期而逐渐形成的普遍、严重的问题。洪仁玕到天京后,见到此种弊病之端倪,提出了"禁朋党"、"赏查由朝廷"等策,但无效果。曾国藩称太平天国各王各将各有"分地",这虽不能说是拥兵割据,但朝廷和地方的关系已不如前期那样指臂相使了。中央天朝仅天京一隅,自须各地支持。壬戌十二年(1862)林绍璋被贬后的任务是赴苏、浙"催粮援京"。洪仁玕说,林被人看不起,各地"闭城不纳,粒饷不得"。癸开十三年(1863)八月因苏杭事急李秀成被允准出京征战,"文书"以为李秀成此次出京是"亲身下苏浙催解兵饷"而收效甚微。洪仁玕自己也以军师之尊而于癸开十三年(1863)出任"捐库征粮使"去各地征粮银[12],可见天京之困窘。李秀成初克苏、常、嘉后曾向天京输送金银财宝和物资,得到天王嘉奖,其后也颇有向天京输粮银之记载,但天京与各地区间经常性的财政经济关系如何,虽资料稀缺,的确值得注意研究。 洪仁玕对李秀成的批评,多归结为李秀成"品性的毛病":变更不一,变迁不常。滁州守将换为李昭寿,苏、常守将迭更,用人不当,由此;"谕令催兵催粮,一无复奏",也由于"平日变迁不常,临急号令不验之咎";"苏州、抚(无)锡"叛降于清,"即忠王亦几几不免,皆因忠王变迁不一之咎所致也",也归结为"变迁不一"。"变迁不一"是"品性的毛病",似乎是一种缓和的批评,但实际上很难中肯。如苏州叛变(无锡无叛变献城事,应是误记)的发生就难以归因于李秀成的品性。李秀成的号令不验也应有其他更深刻的原因。综观这篇"文书",一个突出的印象是它提供了很多新事实、新看法,另一个突出印象是使人感到太平天国存在着深重的内部问题。在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方面,忠、侍、章、辅诸王将该地钱粮拓兵自固;而诸王如李秀成对地方佐将,也是"临急号令不验"。在人事方面,洪仁玕、李秀成、林绍璋等人之间重重对立,而洪秀全的处置,看来却有些"变迁不一",不能驾驶自如。太平天国晚期中央领导薄弱而无方,互有厚薄亲疏之别在所不免。洪仁玕新到天京而骤封王爵,众功臣宿将曾多有问难、不服。洪仁玕被俘后的一些"自述"曾详述此事[13],李秀成为不服者之一。李秀成被俘后,问官记其答词说:"伪干王所编各书,李酋皆不屑看也。"[14]洪仁玕说,李秀成不信他是"才学之士",李秀成也承认不屑看他的书,这的确是李的偏见。而在洪仁玕,他在这篇"文书"中,在其他"自述"中,对李也不乏过分之词。如上述壬戌年解围天京之战中轰地垅而自伤多人一事,遽责李秀成是为了贪全功不等侍王、辅王到来所致,似是小题大做。侍王路远,到达较迟,辅王则在宁国作战,虽有配合的作用,并无直接到天京城外作战的计划。又责李秀成不及救雨花台之失,其时李秀成正因"进北攻南"战略不利而南归,不可能来得及回救;而且雨花台之失,责任其实在天京方面[15]。洪仁玕"文书"说王长次兄洪仁发、洪仁达是"忠正人",而李秀成则指责他们无才情,无算计,又搜括民财[16]。事实究竟如何?当时,"洪氏之党"与李秀成、李世贤等的确已各有成见,而且在国家危急之秋还难以同心同德。今之历史研究者不应是洪秀全的史官,以洪秀全的是非为是非。现在发现了洪仁玕的这份文书,当然也不应以洪仁玕的是非为是非,或反过来以李秀成的是非为是非。惟有以科学和客观的态度分析文献史料,才能对太平天国的认识更加深入。 这篇"文书"系洪仁玕亲笔行书写成,多有修改和添加,笔迹与沈葆桢卷中洪仁玕的其他亲书诗文一致。文中批评李秀成"欲自获全功","全"写作"荃",这是太平天国的避讳字。叙林绍璋不守不战,私自回京,"又求英王阮其不力"。"阮"应为"原"的别写。按李秀成自述原稿(影印本)有"秉直心院"、"我心自院"等语,曾国藩改"院"为"愿"。从文意看,这一改动是对的。可见"院"是太平天国对"愿"字的别写。"原"、"愿"可通。洪仁玕、李秀成之将"原"、"愿"别写为"阮"、"院",是否基于某种避讳的制度,现尚难确定。 这篇"文书",从《李秀成供》第17页第3行李秀成以李昭寿守滁州事讲起,内容相当广泛。天王重用洪氏亲族,《李秀成供》在23页谈到,而这一篇"文书"已解释驳斥及之。"文书"最后一段批评说,"今观其传",李秀成于得胜时自矜其功,失利时诿过于人。这句话的文和意都似系概括全书而言。由此,这篇"文书"虽标有"十七页三行",看起来是对"十七页三行"而发,实际内容却是就《李秀成供》的全部发表批评。如作此理解,则此篇"文书"应即是沈葆桢咨呈军机处洪仁玕签驳李供之全部。但曾刻李供达59叶,以李秀成叙事之多,以洪仁玕所居的高位及与李秀成的关系,批评似应不止于此。且通篇只首行首句有"某页某行"字样,虽连类而旁及其它许多事,但不大可能对其它各页的事已无话可说;很可能还有其它的以"某页某行"开头的另一些签驳意见,因与《李秀成供》原本脱离而佚失。所以,可以猜想现存的这篇"文书"也许只是原文书的残件。但无论是全件还是残件,它都有很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我在这里向同行介绍这篇文书和我的初步研究心得时,我要深切感谢台北朋友的帮助,并感谢给予利用的便利。 以下是"文书"的原文,并附半叶影印真迹。洪仁玕的字迹极少流存传世者。20多年前我对认为是洪仁玕写的半副残联作过考释,引起同行的不同意见。现台北藏有洪的手迹多件,可说是难得的文物,足可为辨识真伪提供依据。为便于阅读,现酌量分段、标点。原为示敬而空格之处,仍予空格。涂抹处,仍可看清而有必要者加以括注。个别辨认不清处,依估计字数以□号标出。 洪仁玕驳《李秀成供》亲笔文书 第十七页三行○将滁州交李昭寿镇守一段原是,但滁州原守之将甚妥善,忠王念李昭寿同姓,且有八拜之交及亲谊内戚之情,调换镇守,众议沸腾。忠王坚原将出征而任李昭寿,盖忠王品性之毛病,原在变更不一,多有贻误。即苏、常调守迭更,用人不当,致吴江先误,隔断苏、杭。而苏州之谭绍光不服军民,以致杭、嘉各专己见,不遵忠王之令。而朝廷差章王到苏、杭各郡办粮务,闭城不纳,皆由忠、侍王在外,专靠章王柔猾之言为之耳目,不认(按:"认"字由"信"字改)王长次兄为忠正人,不信本军师为才学之士。因此忠王屡多非上推罡之言,实不知己多更张,信佞人之过也。 推而言之,忠王之坐守苏、杭、常、嘉等郡,与侍王之坐守句、溧、荆、宜、广德,辅王之坐守宁郭、池州等处,章王之暗守芜湖、繁昌、南陵、秣陵、丹阳等处,各将该地钱粮拓兵自固,任朝内诏谕催征,毫未见各省郡县多进粮饷以固根本,迨至安庆失陷,英王升天。章王畏罪,弃江北不守不战,私自回京,哀饶生命,又求英王阮(按:"阮"应为"原"之别写)其不力之愆。那时英、忠、章王等俱忌予认真直奏,殊知圣鉴不爽,屡知章王之奸,内则蒙蔽不奏,外则阴结私行,故于辛酉冬革予军师王衔及正总裁之职,并革英王、章王等之不力也。旋复章王林绍璋之爵,不准王长次兄及予干与朝政。内则专任章、顺王掌政,外则专任专任(衍一"专任")忠、侍、辅王掌兵。 殊自壬戌春,曾、鲍两军下困天京,而忠王明知难以为力,诏谕屡催不动。而章、顺王权在忠、侍王之下,哀求不来。予以苏、杭及天京与长江大势顺逆情形详细陈说,始行□悟。至壬戌七八月间,始行援京。又欲自获荃功于侍、辅王未到之前,即行轰发地垅。殊知垅未清,营内反行自伤不少,叠攻不下。陈坤书又攻大平关不下,而忠王始行渡江,破浦口、江浦、和州而上。因攻无为不下,撤兵上游英、霍山、凤阳等处。因无粮自困,于癸亥春夏间狼狈返师。欲下攻扬州不克,其军十去六七。而雨花台失守,又不及救,反行放师下游苏、浙,欲换蓄锐精以援京困。此时忠王在京而天王不肯放伊下苏、浙,并降诏与忠王,谕令催兵催粮,一无复奏。皆因忠王平日变迁不常,临急号令不验之咎。卒至忠王力求亲身下苏、浙催解兵饷,虽有些饷粮,亦难解涸辙之困。于癸亥秋冬之际,竟有苏州、抚(无)锡等叛将献城与李鸿章,即忠王亦几几不免,皆因忠王变迁不一之咎所致也。 今观其传,于得胜时细述己功,毫不及他人之策力,败绩时即诿咎于天王、幼西王及王长次兄、驸马等,虽世人不知内事,而当时兵粮之权归谁总握,谅内外必闻之者。若论爵之尊□(以上六字用墨笔划去),西王长次兄之尊,天王不过荣亲亲功臣之后而已,岂尺寸疆土粮饷得归亲臣及功臣后乎?天下亦共闻而知,不待予之细辨也。予原存厚道,不肯自毁,诚恐阅者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以下约还有6个字,不能辨识)。 注释: [1]李秀成谕李昭寿,见《太平天国》第2册,神州国光社1952年版,第694-695页。 [2]《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20叶上。 [3]见曾国藩《水陆迭胜力保芜湖金柱关折》,同治元年九月十二日,《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卷17。 [4]《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56叶上。 [5]《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18叶上。 [6]《忠王答辞手卷》,见罗尔纲《李秀成自述原稿注》附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60、362页。 [7]参据张一文《太平天国军事史》,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徐川一《太平天国安徽省史稿》,安徽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8]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四月初二日英王陈玉成致章王林绍璋书,见《太平天国文书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49-250页。 [9]陈玉成致陈德才、致马融和谕,见《太平天国文书汇编》,第198、200页。 [10]《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46叶上。 [11]《太平天国》第2册,第853页。 [12]见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编《太平天国史料》,开明书店1951年版,第192页。王庆成《太平天国的文献和历史》,社科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69页有校正。 [13]洪仁玕到天京后被洪秀全封为干王,陈玉成、李秀成等五主将"均有不服之色",洪秀全乃大会群臣,命洪仁玕登台受印。见台北藏洪仁玕在南昌府的"问供"等。 [14]《忠王答辞手卷》,见罗尔纲前揭书,第365页。 [15]雨花台之失系清军"乘贼不备而入"。罗尔纲先生认为,"守塞的将领固罪不容诛,而总理朝纲的干王洪仁玕实应负其咎"。见前揭书第292页注7。 [16]《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7叶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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