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纶,字幼樵,直隶丰润人。同治十年(1871年)进士,以编修大考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为人敢直言,好论时政,是"前清流"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晚清政坛上锋头最健的时代是在中法战争时期。他与李鸿章为代表的主和派关于和战的争论,在马尾之战中的功过是非,学术界向有不同看法,本文略抒己见,以求教于方家。 一 19世纪70年代末,中国与法国在越南问题上的冲突已越来越成为边防龃龉的中心。当时朝内的清流派官员纷纷上奏,要求朝廷加强防法保越措施。张之洞、陈宝琛、刘恩溥、邓承修、黄体芳等,或单独或联合,先后上书陈述保卫边疆的建议。张佩纶也是其中积极发表见解者之一。1882年越南危机初露端倪时他已预见到法国兼并越南后,中国西南将会面临严重威胁。为此,他陆续上奏,反复强调:"越南之于滇粤,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也。……越折而入于法,则滇粤水陆处处逼于他族"[①a],主张严备边师以御敌侵,首先,大力抓好水师建设,使南北洋水师成为一个系统,尤其应重点营建广东水师,一旦开战,方能从海上对西南陆路战场进行支援。其次,派滇、桂军各一支出兵越南,以抗衡伺机而动的法军。张佩纶举荐唐炯为滇军统领,徐延旭为桂军统领,各自率兵入越,分兵驻扎在山西、北宁等重要城市。再次,朝廷应改变以往排拒刘永福黑旗军的政策,用他们打击法军。最后,联合与法有隙的国家,尤其是德国,创造有利于中国的形势,使法国在侵略行动上心存顾虑,不敢恣意妄为。 主和派的代表人物李鸿章则认为,中国积弱,本不能战胜法国;若冒险迎战,万一失败,法国可能会趁势凌压勒索,"战"只会遭受比"不战"更重大的损失。为此,李力主废战求和,希望以"小退让"来换取大安定。作为主战派的重要代表,张佩纶则坚决反对和谈,主张备战,上奏称:"知法志在蚕食,和约断不可凭;知越境逼犬牙,藩篱断不可撤,与其隐忍纵敌而致之于门庭,不如急起图功而制之于边徼"[②a]。 对于这场争论,有的论者认为张佩纶等清流派不顾当时中国军力的实际情况,只是纸上谈兵;而李鸿章充分了解中国的海军营建尚仅具雏形;陆军虽已有洋式装备,仍不能与训练有素的法军相比,因此尽量避免与法国的军事冲突是明智的。这种观点是可以商榷的。首先,从中法战争的实际战斗过程看,中国军队并非不堪一击,谅山大捷充分证明,只要部署正确,敢于战斗,法军不是不可战胜的。诚如沈渭滨先生在《甲午战争与翁同和的士大夫本色》一文中所言:"面对汹汹而来的入侵者,敢不敢抵抗是检验理性与良知的第一位标准","'知情而后能战'只有在敢战之后才显出它的理性价值"[①b],李鸿章缺少的就是敢不敢战的决心。其次,张佩纶并非不知中国军力的实际,但他仍认为即使"和",亦必须以"战"为前提;不作任何战事准备,不示敌以应战之志,一味求和,于国只会有害无益。他批评李鸿章"怯敌如此,恐将蹈商于诳楚之辙,受璧马假虞之欺,虽法全予我以北圻,岂能守哉?"[②b]责备李"处人臣极地,负天下盛名,舍力持正论、厚集边防,无可言者;若舍和无策,务徇敌求,人人能之耳。"[③b]他以备战求和平、以制敌促和谈的主张显然比妥协政策更胜一筹。而他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对时政的积极参与和苦心擘画,是其情可状、其志可嘉的。 1883年12月14日,中法战争正式爆发。法军先攻山西,再取北宁,各个击破。为此张佩纶建议前线各军以动易静,反守为攻:"我三面设守,而彼三面进攻,无论如何,日久断难支拄",应"三省并力进规",给法军以沉重猛烈的一击;"若我以分守,彼以合攻,一处被敌蹈瑕,则各军皆为夺气"[④b],只有各路驻军联合起来主动击法,方为上策;保守分御只能被动挨打。然而,他的建议并未得到重视和采纳。负责全局指挥的李鸿章仍一心求和,对前线战事缺乏统一有效的战略部署。在这种情况下,前方将领也各自为阵,但求自保。自1883年底开战以来至1884年上半年,中国连失城池:继山西、北宁以后,兴化、临洮、宣光等地也先后被法军攻取。 到1884年5月,红河三角洲的全部重要城市均被法军占领。随着前线失利,主和派的和谈行动也步步加紧。在这一形势下的张佩纶依然坚持"和"必须以"战"为前提的观点,认为:"德璀琳之言曰倘不欲和,必须赶紧设防;臣之意则谓即欲和,亦须赶紧设防。防军强一分,敌焰必减一分矣;防饷惜一分,兵费转加一分矣"[⑤b],只有自己戒备充分、士气旺盛,才能压制住敌人的气焰。 这一段时期内,朝内发生了一桩大事:由于越南前线战事的失利,滇桂前线统帅唐炯、徐延旭遭到逮问。唐、徐事件成为朝廷内部权力之争的楔子,曾举荐唐、徐的张佩纶也就自然成为政敌攻击的重点。盛宣怀、王旭庄等上疏弹劾张佩纶乱荐庸将,罪失重大;一向支持张佩纶的李鸿藻、奕欣和宝廷也被劾锋所及。这场朝廷斗争的最终结局是军机处发生大换班,奕欣被迫"家居养疾",醇亲王奕譞及心腹孙毓汶得以上台。这就是有名的"甲申事变"。慈禧借大换军机处的机会,黜谪清流,废止言路,以使朝廷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自此以后,清流派盛极一时的声焰逐渐消没下去,其成员也开始分化。 二 "甲申事变"后,慈禧为了遏制言路,开始着手收拾"清流",办法是把他们放到军事斗争第一线,往火上烤。光绪10年(1884年)4月14日上谕命:"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著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准其专折奏事"[⑥b]。张佩纶被授命为会办闽海事务的钦差大臣。尽管没有任何军事防御和实战的经验,他仍被推到闽防的前台。 对于这一安排,张佩纶认为"书生初当巨寇,必以亲临前敌为第一义"[⑦b]。刚走马上任,他就决定周巡福建海防形势,"将濒海要隘、各路防营认真查阅一次"[⑧b]。马尾战败后,张又在给朝廷的上书中光明磊落地重申自己的观点:"臣本书生,未知兵要。惟目睹闽事危急,事先既不敢取巧避难,事后更不敢诿咎卸责"[①c]。从张佩纶闽任期间一始一末的奏折中就可知,他虽认识到自己在军事作战方面经验的缺乏,但认为既已被委以重职,就应该殚心竭力、鞠躬尽瘁地尽到自己的职责。 一抵闽任,张佩纶即亲临前线视查布防情形,同时奏请将分防于各省的福州船政局所造舰船抽调回闽,进行统一的聚合会操。1884年7月13日,两艘法国舰船驶入闽江,自此以后,中法海军就在马江形成直接对峙局面。而主和派始终属意求和,未采取切实、果决的战事措施,致使闽海战机一再延误,终于导致8月下旬马尾之战的失败。关于张佩纶在防守马江及江战开始后的种种行止,《清史稿·张佩纶传》称:"佩纶至船厂,环十一艘自卫,各管带白非计,斥之。法舰集,战书至,众闻警,谒佩纶亟请备,仍叱出。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遣学生魏瀚往乞缓,未至而炮声作,……佩纶遁鼓山麓……翌日,逃至彭田乡"[②c]。笔者认为对这段史料有重加审视的必要。 第一,"佩纶至船厂,环十一艘自卫",这一举措究竟是当还是不当?法舰在8月初攻打台湾失利之后,就将进攻矛头转向福建马尾,主要舰只皆集中在马江罗星塔一带,对位于罗星塔西侧的福州船政局构成直接威胁。船局对福建海军来说意义重大,"据则能禁口岸,轰则得摧"[③c],会办南洋海防陈宝琛也认为:"闽厂若失,(法)要求必更奢。"[④c]张佩纶对此深知,自然将其置于防守首位。他从水陆两方面对护厂进行了军事部署:水上针对法舰麇集,对船厂虎视眈眈的情况,"调集闽省大小各轮船,与敌舰尾相接"[⑤c],环船护厂;陆上则"调黄超群两营出护船厂,有死无退"[⑥c]。在法国所谓哀的美敦书期满前一天,张佩纶"潜师至局"[⑦c],由水登岸,移营守厂,亲督船厂防守,充分表明了他护厂的责任心和重视程度。要之,由各方面形势分析,其时张佩纶的举措是必要的,即使有细节之处未考虑周到,也并不铸成主要错误。 第二,"战书至,众闻警,谒佩纶亟请备,仍叱出。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遣学生魏瀚往乞缓,未至而炮声作"。这段记载是否符合史实?首先,张佩纶是否束手无备,消极怠战?7月中旬最初的两只法舰进入闽江时,张佩纶的反应就是将其阻于江口之外,但这建议并不被朝廷采纳。随着中法和谈的断续进行,进入闽江、威胁马尾的法舰也日益增多,张佩纶"拟塞河,而旨不允"[⑧c];不仅如此,为继续维持和谈、避免"轻开战衅",朝廷还命令张佩纶不准先行开战。对此,张佩纶愤懑不已,在所上的《防护船局并省防情形折》中,他分析道:"熟审彼己利钝之势,不在敌强而我弱,实在敌狡而我迂,既让以要害,复让以先机。彼处处攻心,我种种掣肘。兵机止争呼吸,臣固非畏其船炮之坚利,而实惜我虞备之略、谋断之歧也"[⑨c],痛陈对法软弱退让的危害性。随着中法和谈决裂的可能性日趋增大,张佩纶请求朝廷在和谈破裂之前"幸先示闽,后绝法"[⑩c],以使闽军能提前做好准备,把握住战机。这样一个对法时刻严防、屡请侍机先攻者,怎能是于战事无备、将士请备还"叱出"之人呢?再看《清史稿》中"战书至,众闻警"这段材料。战书究竟是否在开战前即已到达张佩纶处?法国政府和其远东舰队司令孤拔下达进攻令是在1884年8月22日,当夜孤拔召集各将领讨论,决定在23日下午2时趁闽江退潮时向中国舰船发动进攻。然而23日上午12点左右,法驻福州领事白藻泰才将开战决定照会福州城内的闽浙总督何璟。何璟再电告驻防长门的穆图善和驻防马尾的张佩纶,但"长门线断不得达,马尾未接电音而法人已先开炮"[①d]。也就是说张佩纶接到法方开战照会的时间,已在硝烟升起之后。何璟在当日给军机处的电报中也说:"惟马江之战,法人先期攻击"[②d]。至于张佩纶"遣学生魏瀚往乞缓",更属无稽之谈。关于对这一说法的辩驳,已有林庆元《魏瀚》[③d]之文在先,这里就不重复了。 第三,关于张佩纶"遁鼓山麓,……翌日,逃至鼓田乡"的说法是否属实?自中法马江对峙始,张佩纶就将坚守福州船政局作为自己的首要责任与目标。在战火日益逼近时,张佩纶曾收到过多种劝说或建议:"醇邸属勿冒险,乃小棠电来;译署亦劝勿拘守;合肥及伯潜均劝弃厂,均劝避炮"[④d]。但他考虑到"一旦弃厂,法必来据,且恐匪徒乘机攘夺,殊有关系",因此决不肯从船局后退一步。马尾之战打响后,法舰先击溃中国舰船,然后就向陆上目标发起了进攻。福州船政局首当其冲,受到猛烈的攻击。船政局背靠中岐山,倚山为蔽,守局的将领黄超群和方勋带领士兵对敌人进行奋力还击。法军攻势猛烈,为防营勇溃逃,不懂具体战术指挥的张佩纶则"以令箭至山后督杀逃勇"[⑤d]。在驻船局将士与法军交战的几日里,"马尾、彭田同是中岐山。"张佩纶驻扎的彭田,"在马尾高处,船厂在山下。黄(超群)、方(勋)时相见,不隔绝"[⑥d],他于"中岐高处观战,历历如绘"[⑦d]。而鼓山是在船政局西北三十里以外,他怎能会在刚开战时逃到三十里外的鼓山麓,第二天又逃回更逼近隆隆炮火的中岐山彭田呢,这不合符逻辑。况且由张佩纶开战之前一贯力排众议,坚决主战守局的言行来看,所谓逃奔之举也悖于常理。由此可知,关于张佩纶临阵脱逃的传言,是与他有隙的那些官员捏造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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