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作为清代桐城派的开创者,在文坛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同时方苞也是一位理学家,以羽翼圣道的形象而誉洽学界。直到本世纪20年代,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将方苞斥为“假道学先生”,揭露其伪言饰行的事实,才开始对其有所甄明,然而梁启超对方苞未作专文论述。近检方苞文集及有关史料,深感梁氏持论之确当,有撰专文论述之必要,这不仅对认识方苞其人,乃至有助于我们对康熙、雍正时期理学的认识。 一 清代是汉学鼎盛的时代,但在汉学还未风靡学界的清代前期,理学仍是学术重心。尤其康熙皇帝夙好理学,推崇程朱,使理学盛极一时,雍正皇帝在吕留良案发前亦肆力提倡理学,但此时的理学“已交末运,没有什么卓越地方足以表述了”[1]。理学已被宋明人明道析理已尽,清代人无甚发明。只是在清代初期还有像孙奇逢、李中孚、刁包、张履祥、张尔岐、陆陇其、陆世仪那些尚名节,厉实行,暗然自修的纯儒,但其中大多数为遗民学者。到了康雍之际,这些醇行厚德的理学大师已凋零殆尽,而此时汉学还未兴盛起来,康雍时期的理学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时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肆力程朱的人,遍布朝野。皇帝偏恶偏好的影响,很容易形成风气,这是在专制制度下屡见不鲜的现象。昭梿说,乾隆中期,皇帝已不再提倡理学,于是“习理学者日少,至书贾不售理学诸书”。道光是位俭朴的皇帝,以“恭俭率天下,故在朝大吏,无不屏声色,灭驺从,深衣布袍,遽以理学自命矣。如李侍郎宗昉、黄给谏中模,往昔皆以声色自娱者,近乃绝口不谈乐律,芝岩会客必更易布袍,然后出见,以自诩其节俭,亦一时风气然也”[2]。康熙以皇帝身份推崇理学,群臣多以婺源为终南之径,彬彬然有洙、泗之遗风。据说:“当时宋学昌明,世多醇儒耆学,风俗醇厚,非后所能及也。”[3]但正因君主的提倡,理学成为统治思想,也使群臣揣摩深宫意指,所以“依草附木者亦最杂。……专制国皇帝的好尚,自然影响到全国,靠程朱做阔官的人越发多!程朱旗下的喽罗也越发多”。尤其那些“以‘名臣兼名儒’的大人先生们”,人品多不足称道,“此外越爱出锋头的人,品格越不可问”[4]。这是康熙时期理学的一种现象。方苞就是其中一位“爱出锋头的人”。 早年的方苞对程朱理学并没有什么坚定信念。他自己说:“仆少所交,多楚越遗民,重文藻,喜事功,视宋儒为腐烂,用此年二十,目未尝涉宋儒书。”[5]他的两位朋友李塨和王源也都曾对他产生过影响。李塨和王源都是颜元的门人。清代前期唯颜李学派从经世的视角对程朱理学作过猛烈的批判。颜李学派重躬行实践、砥砺人格。曾被梁启超誉为“对于二千来思想界,为极猛烈诚挚的大革命运动”。李塨、王源二人都曾劝方苞笃信颜元之学,方苞也曾表示矢志于此。从李塨与王源各自给方苞的信中可以清楚的看出这一点。李塨在《与方灵皋书》中回忆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在京师王源寓所中,他向方苞阐述颜元思想时,方苞表示赞同,有意放弃程朱理学,转宗习斋之学,经过李塨的说理论辩,方苞“抚膺曰:‘然’。”所以李塨认为“朋友所以贵面讲也,伊时深服虚心亮识”。分别数年之后,李塨仍将此事悬挂于心:“大略数言而别去,自此日悬于心,梦寐服食,如见颜色,不知果可脱去旧辙,剖明圣道与否?每浩然而叹良友时聚为难,而天不生才,偶生之,又未卜何途之用也。”在这封信中,李塨详尽地阐述了宋明理学误国的道理与事实。最后李塨告诫说:“门下雅欲为不朽人,必不随场观笑,富贵既如浮云,文辞亦属春华,其所以仡仡自立者,必有在矣,继往开来,幸力自决。”[6]十分巧合,在王源《居业堂文集》中也有一篇《与方灵皋书》,此信也是劝其习颜元之学,放弃程朱之学,王源对方苞阐述习斋之学后说:“吾兄得无意乎?兄之天资高朗,深厚坚强,今人罕见其匹,要亦患学之不得其门,恐信道不笃,见纷华而悦耳,若果泥涂轩冕之心,毅然矢志于绝学,则源愿与同心合力,真参实究,由共学而适道、而立、而权,不难尔。……况吾兄夙日同肝胆共性命之友,而不可不与之共哉!念之念之,深望吾灵皋之留意于斯也。……裨道鄙衷,俟订学约。”同时,王源也看到因为皇帝提倡程朱之学,朝廷多自诩道学者,而其行实伪,方苞也有可能趋时附势,自命理学,于是他对方苞颇有深意地说:“源从事于儒而不敢以儒自命,何哉?盖以后世之儒,谓之道学,而近之讲道学,鲜有不伪者,非借道学以掩其污秽而要禄位,即借之以投时尚而博声名,欺人不得不自欺,自欺不得不大声疾呼,自以为真程朱,……乃试问其心术,考其行事,不但不足为君子,并不足为小人,只成其穿窬之盗,患得患失之鄙夫而已。嘻!若辈奚足道哉!”[7]由此可见,李塨和王源都为争取方苞肆力习斋之学而下过一番功夫,同时也说明方苞在信仰上曾经历了犹豫和徘徊的过程,一边是“忍嗜欲,苦筋力”的习斋之学,一边是可以带来禄位和声名的程朱理学,衡量利弊,其谁与归?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从此便与李塨“学术不相合”。每相与辩学,李塨“侃侃正论,灵皋无能置词,则托遁词以免”[8]。王源也曾对方苞说:“子笃信程朱,恨不能破子之迷也。”[9]此时的方苞已不是李塨和王源所能争取过来的,权力的力量要比理论和信仰的力量更大。 方苞死心踏地地投时主之所好,转崇考亭,是在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南山集》案被牵连入狱之后。当时方苞深自危惧,但因文章与学问被康熙宽免,不仅保住了性命,也免去了流放。雍正即位后,不但未加追究,反蒙升阶。方苞感恩戴德之情,充斥文集之中,例如在《两朝圣恩恭记》中写道:“圣祖矜疑,免诛殛,又免放流,臣身叨恩侍,趋走内廷近十年,教诲奖掖,虽无过亲臣,蔑以加也。此圣祖之仁,所以如天,而皇上肆赦臣族,揆之圣祖迟疑矜恤之心,实相继承。顾臣何人?任此大德?……俾天下万世知两朝圣人之用心。”[10]雍正即位不久,曾召见方苞,表示遵循“先帝志事”,对方苞不加追究,一如康熙之待方苞。方苞在《圣训恭记》中,说当时自己“感念圣恩,有怀哽咽,不能置一辞”,“气少定”后,始克仰而言:“钦承训辞,虽古圣人之言,无以过也,”于是“怆动伏地不能声”。他说:“使天下万世为臣子者闻之,皆将凛然于君父之大义,而兴于忠孝。所以矜恤臣苞者,使天下万世孤微厄穷之士闻之,莫不忾然于圣主之德意,而发其中诚。”[11]他还对方氏族人说:“安知尚有生还之日,支体无伤,子孙亲戚尽在左右哉!此乃三圣如天之德,世世子孙毁家忘身,而未足以报者也。”[12]于是更坚定地投君主之所好,确立了自己卫道的形象。方苞的理学,不是析理阐性的理学,而是诋毁与程朱立异的卫道理学。这种卫道有如下特点: 首先,凡与宋儒立异者,皆加否定。认为与宋儒“其背而驰者,皆妄凿墙垣而殖蓬蒿,乃学之蠹也”。由于站在统治思想的立场上,势重气盛,对非程朱派的学者,妄加评论,颇有睥睨千古,廓清环宇的气慨。如站在清初思想界前列的人物黄宗羲、颜元,也遭到他彻底否定,肆意诋讦。他说清代学术“浙以东,则黄君梨洲坏之;燕赵间,则颜君习斋坏之。盖缘治俗学者,懵然不见古人之樊,稍能诵经书承学治古文,则皆有翘然自喜之心,而二君以高名耆旧为之倡,立程朱为鹄的,同心破之,浮夸之士皆醉心焉。”他甚至说:“如二君者,幸而身枯槁以死,使其学果用,则为害于斯世斯民,岂浅小哉!”[13]方苞如此轻讪黄、颜,在此时的理学界中,不是个别现象,另一位以人品遭非议的理学名臣李光地,也曾对黄宗羲有过轻谩之言:“万季野于明文,推宋金华、黄梨洲,而以黄为更好,其实黄何能比宋,宋尚能造句,至黄议论之偏驳粗浅,又无论矣。”[14]如果不是站在皇权专制的立场上,对黄宗羲这样的一代大儒,何能出此荒悖之语!卫道学,其实是媚皇权,就思想而言,李、方二人与黄、颜相比,可谓直若天渊,显得何等渺小! 其次,卫道不是恃以辩理,而是出以谩骂、恫吓和欺辱。用程朱代表天地之心、与程朱立异则为天地所不容吓唬人。当李塨的儿子刚刚病死,李塨仍沉浸在痛苦之中时,方苞致书李塨说:“孔孟之后,心与天地相似,而足称斯言者,舍程朱而谁与?若毁其道,是谓戕天地之心,其为天所不祐决矣。故阳明以来,凡极诋朱子者,多绝世不祀,仆所见闻,具可指数,若习斋、西河,又吾兄所目击也。”[15]反程朱者,就要断子绝孙,此等谬论,岂能导人入信!有学者对此评曰:“斯则过激之言,无乃已甚,有同于悍妇之斗口舌,非儒者所宜出。”[16]方苞这一形象遂开清代桐城派的卫道之习。方苞之后,桐城文士姚鼐也是用同样口吻和手段来卫道的。姚鼐在致袁枚信中说:“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犹吾父师也。……诋毁之、讪笑之,是诋父师也。且其人生平不能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与程、朱争名,安得不为天所恶。故毛大可、李刚主、程绵庄、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此殆未可以为偶然也。”[17]其后桐城方东树著《汉学商兑》也以谩骂和打棍子为卫道手段而见讥后世。 终清一代,桐城派没有出现大理学家,但桐城派却以卫道形象著称于世,此习实由方苞肇其端,推原其故,乃由迎合帝王之所好而酿成,故此风无益于学术与思想发展,不足为训。 二 前面说过,方苞并没有什么析理研性的理学著述,对理学谈不上有什么造诣。但对理学中的糟粕即封建礼教却泛言不休,并持论甚高。尤其是对那些掷妇女于苦海的理学妇道观,更是津津乐道,充分体现了他的腐朽落后的思想意识,也是他理学卫道的表现之一。方苞常说:“余平生不肯以文假人。”但他却写了不少有关节妇、贞女的墓表和表彰文字。明清时期,这类文字虽然十分普遍,但以笔者所见到的清人文集,像方苞这样用如此多的文字对节妇贞女如此汲汲表彰,实不多见。被方苞表彰的女性,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殉夫之妇。方苞撰《刘烈妇唐氏墓表》,表彰烈妇唐氏,夫病时,唐氏刲股以疗其夫,“啮臂以羹,血淋漓衣袖间,面色似非人”。至夫死,虽身有孕,“闭户自经死”[18]。在《完颜保及妻官尔佳氏墓表》中,记官尔佳氏,为殉其夫誓死,母与姑号泣劝止,答曰:“‘顾吾年少,傥异日,中有不自得者,不若早自决,于吾心为安’,”于是饮药自绝。方苞感慨说,官尔佳氏殉夫取义,过于常人,其精神可嘉,区别于“人情之习于偷苟,不可谓非有志者矣,而造物者必使至于斯,其又可诘耶?”[19]他记张烈妇殉夫,“义烈动家人,众视其雉经,不敢曲止。……其死也,嗣子灼幼孩号踊如不欲生”。对于这一惨不忍睹、违反人性的悲剧,方苞却称颂不已。他议论道:“呜呼!柔顺者,妇人之正也。而昔者圣人之系《易》也,以阳刚为女德之贤,余尝见将死而信其妇之必身殉者,曰:‘妇性刚,既有成言矣。’余前知其戾恶非刚也,……盖刚者,天德也。天地之气,蔼然而温和者为阳,惨然而懔栗者为阴。凡妇人之顺舅姑,直于家人,慈于子姓者,皆阳明之发也,故其变,激而为义烈。”他认为应以此“明彰女教,且使为人夫者,监此以考妇德,而无所蔽焉”[20]。方苞以一个捍卫程朱理学的卫道士对理学的妇道观大加歌颂。他说,宋以前妇人守节死义者,寥寥可数,“盖夫妇之义,至程子然后大明。……其论娶失节之妇也,以为己亦失节。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言,则村家市儿皆耳熟焉。自是以后,为男子者率以妇人之失节为羞而憎且贱之,此妇人之所以自矜奋与!呜呼!自秦皇帝设禁令,历代守之,而所化尚希;程子一言,乃震动乎宇宙,而有关于百世以下之人纪若此。此孔、孟、程、朱立言之功。所以与天地参,而直承乎尧、舜、汤、文之统与!”[21]在妇道问题上,方苞俨然以道统自任,似乎成为他最关切的问题。 (二)女子未婚,因许嫁之婿死而为之守志或身殉者。此在理学盛兴时代形成的浇风,方苞十分推许。他撰《庐江宋氏二贞妇传》记贞女李氏许嫁宋氏,闻未婚之婿死,痛不欲生,在父母的劝阻下,屏居小楼14年,后对其母说:“儿前年少,恐舅姑不能信,今逾三十,可归矣,”于是至宋家为其死婿守志。方苞称羡李氏家:“乃有贞女为祖考光。”[22]又如贞女高氏许嫁秦氏子,未婚而秦氏子死,则高氏女“请衰绖归秦氏,代夫承重事祖姑”,虽其父劝阻,“志不移”,终归秦氏。方苞对此议论说:“贞女之守志,……皆人纪所赖以维系也。”[23]在《康烈女传》中,记烈女康氏,幼许嫁张氏子,“时两家绝闻问已数年”,忽闻张氏子死,康氏女“乃于邑悲哀,素服号泣,请于母曰:‘儿闻古之女子,有未嫁为夫守义者,后世以为贤。儿身虽未归,心属张氏久矣。愿母载儿从夫丧。’”其父母大骇,坚决阻止,康氏女“夜半乃闭户,悉焚所制巾带綦履,素服以练自结而死”。两家相议,遂予合葬。方苞说,张家贫寒且无行,“其乡戚党羞齿之,自贞女之死,京师皆竦动,荐绅君子多为歔欷,里巷感伤,好事者传之图,讴歌其事,喧腾儿童女妇间,于是京师之人,咸知东门张氏云”。在方苞看来,这比为死去的未婚夫守志,更为壮烈,更符合古礼。他说曾见闻过很多贞女“皆未嫁为夫守义,而康女志不得伸,遂崎岖不负其义以死,以余所闻见如此,是何奇女子之众与!昔震川归有光著论,以谓未嫁死夫,于礼为非。取曾子、孔子所问答‘女未庙见而死’之礼以断,其辞辨矣”[24]。无须深辩,方苞所倡导的是一种惨绝人性的礼教。 (三)妇女割股刿肱作羹以疗其夫、舅、姑者。此残忍愚昧之颓风陋俗,由于理学礼教的提倡,竟有人争相效尤。方苞对此深加称颂,他在《方曰崑妻李氏墓表》记方曰崑之父病重,李氏“引刃自刿,昏仆,久而苏,强自缠缚,昧爽作羹,府君食之”。方苞议论道:“比俗之人谓:刿股肱可疗疾,虽子女行之父母,亦为过礼;而以吾所闻,广东何某魏氏刲肱求疗其姑,一时名辈,争为传、记、诗、歌以纪之”,是何等的荣耀[25]!在《书孝妇魏氏诗后》一文中议论魏氏割肱求疗其姑几死时,方苞态度鲜明地认为此“非笃于爱者不能。以天下妇顺之不修,非绝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则魏氏之事岂可使无传欤!”对魏氏的“孝行”,方苞说:“士大夫多为诗歌以美之,余因发此义以质后之人。”他认为对这些“孝妇”应大加歌颂以教导妇女,因“妇行放佚而无忌,……人道之所以不立,皆由于此”[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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