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曾根据美国哈佛燕京学社所藏档案写过一篇题为《胡汉民的军事倒蒋密谋及蒋胡和解》〔1〕的文章,阐发本世纪30年代, 胡汉民数度密谋以军事行动推倒南京国民政府的事实。1996年,我访问台湾期间,又在国民党党史会及“国史馆”等处读到了一批文件,可以进一步加深对上述史事的了解。这些文件反映出,九一八事变后,由于对南京国民政府对日妥协政策的不满,国民党内或明或暗地翻滚着多股反蒋抗日的潮流。 一、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 潮流之一是以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为代表的十九路军势力。国民党党史会所藏陈铭枢致胡汉民函云: 昨承面示,十九路军饷经去电代为请求,谨代该军全体感谢。枢本晚返京,因无别情,不及再聆指诲。贤初、启秀尚在上海,经嘱伊等,不时踵教。区区所存,两人最能了悉,望先生不吝训督,无异枢之晤对也。〔2〕 此函无年月,仅署“十五夕”。按,胡汉民于1931年10月14日被释,自南京抵达上海,11月25日离沪赴港。在此期间,陈铭枢曾于11月3、18日两次到沪。据此,知此函为1931年11月15日作。函中所言贤初,指蔡廷锴;启秀,指谭启秀,时任第十九路军补充旅旅长。 九一八事变后,陈铭枢、蔡廷锴所领导的第十九路军调驻沪宁,负责长江三角洲一线的卫戍任务。十九路军具有爱国思想,因此,得到胡汉民的支持。本函称:“十九路军饷经去电代为请求”,可知胡汉民在上海时曾积极设法解决十九路军的军饷问题。“去电”,当指向广东陈济棠方面发电。根据其他资料,后来陈济棠曾应胡汉民之请,按月为十九路军提供过部分军饷〔3〕。 1932年1月,日军悍然进攻上海闸北,十九路军奋起抗战。5月,南京国民政府与日本订立《淞沪停战协定》。其后,十九路军被调往福建“剿共”。同年,蒋光鼐致胡汉民函云: 日前已托瑞人兄再来港(廿四由沪启程)面陈,甚欲得一具体办法,到时请赐接见。此间环境日益恶劣,而财政关系又不能不迁就。拟于最短期间统一全省税收,稍有办法,即可放手做事。匆匆布复,未尽之言,统由河澧兄代达。 末署“晚光鼐拜上。十七。”所用为驻闽绥靖主任公署用笺。按,蒋光鼐被任命福建绥靖公署主任,时在1932年7月,但他不肯就职, 一直托词休养,在广东故乡东莞办公益事业。直到同年9月20日, 才因蔡廷锴等力劝,到福建就职。瑞人,指邓瑞人,十九路军与各方联系的使者;河澧,指黄河澧,胡汉民与福建方面的联系人。 十九路军调到福建后,仍念念不忘救国,并积极与在香港的胡汉民联系,合谋讨蒋抗日。从本函可知,蒋光鼐到福建后,一面从统一全省税收着手,借以充实经济力量,一面通过邓瑞人、黄河澧,与胡汉民商量合作办法。“而财政关系又不能不迁就”,“稍有办法,即可放手做事”云云,可见当时困扰十九路军,束缚其手脚的还是财政问题。 胡汉民在香港反蒋,依靠的是广东实力派陈济棠。同年12月20日,蔡廷锴致胡汉民函云: 瑞人、河澧两兄携回手谕敬悉。关于将来一切事宜,已复〔派〕瑞人兄与各前途接洽矣,但仍以伯南兄之意进行,请便中转知伯南兄为祷!余事已请河澧兄面呈。〔4〕 伯南,指陈济棠。据本函可知,邓瑞人、黄河澧带回了胡汉民的指示。根据胡的指示,福建方面又派邓瑞人与各方接洽,并再派黄河澧携蔡廷锴、谭启秀等人函与胡汉民磋商。“仍以伯南兄之意进行”,可见陈济棠在西南反蒋派中的地位。 福建方面的动作,蔡廷锴的信讲得比较简单,谭启秀的信则讲得比较详细。谭信首称:“蒋氏以独裁之手段,每思压服全国以自雄,故对于两粤及十九路军多怀恶意。吾侪丁此时艰,当谋所以应付之策。”谭信继称:蒋光鼐(憬然)、蔡廷锴(贤初)二人认为:东南一带能与蒋介石相抗的只有粤、桂、闽三省,因此,已派邓瑞人前往广东、广西,动员陈济棠与李宗仁。其中,李宗仁“对于反抗独裁,早具决心,当然不成问题”,而陈济棠则“意志不坚,见利思迁,未敢深信”,但形势又不能不以其为中心。因此,蒋、蔡二人拟请胡汉民与邹鲁一起就近做陈济棠的工作,坚定其决心。谭称: 夫势分则弱,合乃成,就东南现势而论,惟有粤、桂、闽三省联成一气,则内可以遏蒋氏之专横,外足以抗暴日之侵略,而衡其趋势,当然以伯南为中心。 谭启秀希望,以胡汉民的“德望威仪”,能够“感悟”陈济棠,“团结一致”,将三省的政治、军事、财政“同冶一炉”,从而形成三省同盟。谭称:倘能如此,“不特不忧蒋氏之独裁,而暴日、赤匪亦不足平也。” 谭函并称:福建地方饷项不敷,财政棘手,地丁钱粮已收至1935年,地方税亦抽收至1933年4月, 因此要求胡汉民“以爱护十九路之诚”,向陈济棠陈请,在广东原允协助十九路军经费的基础上,每月加给20万元。 除蔡、谭二函外,黄河澧还带去了蒋光鼐致胡汉民一函,内称: 文灿先生来,藉奉手教,拜悉一一。此间因匪军倾巢来犯,现正疲于应付,万一匪作殊死战,则前途未堪设想。窃念西南为整个集团,宜如何取得共同动作,以谋发展,此鼐等所日夜焦思者。今日之关键在伯南,倘伯南有决心,则鼐等当一惟其命,必无犹豫,望我公策动之。余情仍请文灿先生代陈。〔5〕 文灿先生,指黄河澧。“今日之关键在伯南”,蒋光鼐此函在寄希望于陈济棠及请胡汉民出面“策动”方面,与蔡廷锴、谭启秀函并无二致,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匪军倾巢来犯”问题。 蒋介石调十九路军到福建是为了和中国工农红军作战,因此,蒋光鼐等不得不两面开弓,即一面反蒋,一面“剿匪”。这种情况自然使十九路军处于十分尴尬、困难的局面。为了腾出手来反蒋抗日,蒋光鼐于1933年3月派李章达赴粤,与陈济棠、 李宗仁等签订《三省联防约章草案》;继而又与陈铭枢同赴广州,商议脱离南京国民政府,“三省独立”自福建出兵进攻浙江。〔6〕同年9月、10月,他们派人去苏区,与红军签订《反日反蒋初步协定》。但是,由于陈济棠首鼠两端,犹疑不决,三省的反蒋抗日计划始终无法付诸实施。11月,蒋介石对蒋光鼐、蔡廷锴的活动有所察觉,于17日派自用飞机到福州,接蔡廷锴到南昌会晤,责令表态。这样,就迫使蒋、蔡等仓促行动,与李济深、陈铭枢等共同发动“福建事变”。 12月17日夜,蔡廷锴致胡汉民函云: 河澧兄带来钧谕及面述各件,均奉悉种切。此次我军发动倒蒋,略有错误,系一时激于义愤,但事前奉诸公电召,嗟〔磋〕商倒蒋大计,结果徒托空言,致使锴与十九路全体将士失望。当时锴与憬然处境已死而求生,走投无路。蒋贼已派飞机两架,限锴飞南昌表示态度,否则作违令罪。为势所迫,我公所谓挺〔铤〕而走险者,亦系死中求生,望公恕宥。事至今日,只有向蒋贼决死战,虽死亦无恨。倘我公能推动西南即行倒蒋,锴负责一切,为〔唯〕我公是从。否则,党国前途绝望,宁可锴负人,勿以人负我。其余已与河澧详谈,已请其将锴意代为详报,尚恳特赐训诲,俾有遵循为祷! 胡汉民虽然支持三省联合反蒋,但他坚决不同意福建方面联共,也不同意福建方面改国号、造新党等做法,于是,即派黄河澧赴闽,要求福建方面“复国徽,复党籍”,“捕八字脚”(捕共产党人--笔者)〔7〕。蔡函所称“河澧兄带来钧谕及面述各件”,指此。函中, 蔡廷锴要求胡汉民立即推动西南各实力派共同倒蒋,并愿归顺胡汉民麾下,“唯我公是从”。 胡汉民虽然为西南各实力派所拥戴,但他只是有名无实的精神领袖,陈济棠不点头,各事均无从进行。事变发生后,西南方面仍然处于无所作为状态,而蒋介石却雷厉风行,于12月中旬派十余万军队入闽,先后攻陷延平、水口等地。1934年1月14日,蒋光鼐与李济深、陈铭枢、 黄琪翔等撤离福州,抵达龙岩。当时,十九路军已完全处于劣势。胡汉民希望保存这一支抗日反蒋力量,向福建方面有所建议。20日,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致电胡汉民、邹鲁云: 尊电极以保全十九路军为念,感激之私,如何可言!但现与蒋敌短兵相接,无回旋之余地,请公设法使粤桂当局向蒋制止对闽用兵,十九路军归西南政务委员会节制,饷项有着,则一切谨如尊命。否则,蒋逆必欲消灭我军而遂其莫予毒之志。我军主力向〔尚〕完整,唯与周旋到底,作伟烈之牺牲而已。贤初在军前指挥,先此奉复,再伫明教。〔8〕 李济深等要求胡汉民等设法,由两广当局出面,使蒋介石停止军事行动,而将十九路军改归胡汉民等人的西南政务委员会。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济深等发出电报的当天,十九路军主力随毛维寿投蒋,福建事变彻底失败。 福建事变失败,蔡廷锴偕谭启秀等出国作环球旅行,1934年9月 18日致胡汉民、邹鲁、萧佛成、邓泽如等函云: 锴此次因环境所迫,不得已而亡命欧美,再图追随诸公之后,现国势至此,先派启秀兄回国听候诸公训示一切。锴所经过各国情形并由启秀兄面陈,仍望时赐教益,不胜祷盼! 蔡廷锴出国后,一路宣传十九路军事迹,声称“此世誓与日寇不两立,与国贼不共存,决心坚持一贯之主张,继续彻底抗日救国,矢志不渝”〔9〕。他派谭启秀先期返国, 正是为了保持和国内抗日反蒋力量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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