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明以来,上海地区元魁继出,文声渐起,“其掇巍科跻显位,上之为名宰相,次之为台阁侍从,以文章勋业名海内者,比肩相望,可谓盛矣。”(注:见鲁超为康熙《上海县志》所撰之序。)但这一时期科举文化的兴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宋元时期所引造的良好人文氛围与起势。咎其缘由,却又与上海僻处海隅的地理环境有关。宋元四百年间,许多地方战火飞溅,而上海却保持了少有的平静与安谧,于是被称为“素无草动之虞”的地区,从而吸引来一批文人士大夫。他们避兵避祸,退身隐居,或为前朝遗老,不愿出仕,选定了上海作为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诸多文士游寓上海,他们的活动,诗文书画,点点滴滴地在上海地区留下了文化的印记。这无疑增加了上海的文化气息,浓重了上海的文化氛围。人们争而趋从其风雅,传诵其诗篇。僻处海隅的文士们不再因衣冠的罕至而寡陋孤闻,他们也开始拥有了广泛的交游网络,有了一些学者大家作为他们的师友朋辈,切磋技艺,磨砺学问,许多文士赖以成名成家。所以,到了明初,便出现了像顾禄所说的那种景象:“余年十五,游郡庠,当时为师者,全公席贤、丘公克庄、杨公孟载、贝公仲琚、鲁公道源、包公叔蕴,皆一时名士。由是慕学之士,自远而来。十余年无虑千数。松江一时文风之盛,不下邹鲁。”(注:(清)钱谦益著:《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 一 讨论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学风衍变,不能不关注邻近苏州对它的影响。当时的苏州,为东南一大都会,商贾云集,名宦大族齐聚,文人骚客赋咏其间,夸富斗侈,奢靡之风号称天下之最,时有“吴风吴俗主天下雅俗”之说。上海近水楼台,受苏州的影响很大。如苏州有着浓厚的尚文氛围和悠久的诗词书画传统,上海地区则紧跟其后,并在书画等方面渐显其特长,“学诗学画学书,三者称苏州为盛,近来此风沿入松江”(注:(明)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嘉定一带,当时为苏州府属,文人流动,聚会集社,更与苏州保持密切联系。大致说来,在明代较长一段时期,上海地区的许多文士也像苏州、常州等地的士人一样,一心攻习诗文,为应付科举孜孜矻矻。明代松江府共出进士466余名,在全国诸多府郡中排名12位,而与苏、常诸府同可列入科甲鼎盛之府(明代苏州共有进士970名,常州661名)。 到了明代后期,朝政腐败,边患深重,国事不宁。一些文人士大夫忧患于时势,坐而论道、论政,及至起而涉政。党社纷起,成为晚明社会政治中的重要一幕。著名的东林结社,便是一场发生于江南的士大夫运动。万历三十二年(1604),无锡士人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等邀集附近的一批文士,在江南各地士庶官绅的支持下,修复东林书院,于中讲学论道。面对王朝内部日益突出的各种矛盾,东林人士虽仍以讲习儒家经史著述为主,但他们也关注时局,关注世道国事,忧时疾痛,而不齿于只是“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注: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于是,讲学、议政,品事,开创出一种新的士习学风,倾动朝野。一时,“抱道忤时者”,闻风响附。东林势力渐壮,并形成强大的政治声势,在晚明纷乱复杂、云谲波诡的政事争端中鲜明地亮出了东林的旗帜,由此东林也从一个舆论集团变成了一个党争集团。 从东林结社到明亡,恰好40年。这几十年间,是是非非,争争斗斗,东林之名几乎家喻户晓。江南作为东林讲学发源之地,是东林人士相应集中地区,且东林领袖、中坚多出于江南。如顾宪成、顾允成、高攀龙、钱一本、孙慎行等,都是常州府人;周顺昌、文震孟、钱谦益,乃苏州府人;魏大中为嘉善人,黄尊素是余姚人,等等。然而,十分奇怪的是,在这40年中,与苏州、无锡相距不远的松江,却没有出现东林党的中坚或领袖。查《东林党人榜》、《东林朋党录》、《东林胁从》、《东林籍贯录》、《东林同志录》诸名册,极少发现有上海地区的士人列名其中。例外的倒是董其昌,他也被列入了东林官员(注:见天启年间阉党编造诬陷东林官员的《东林籍贯录》,引自朱文杰:《东林党史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1989年版,第284页。)。董其昌自中进士出仕后,曾有多次请告在家,但却历仕神宗、光宗、熹宗、思宗四朝。这段时期正是东林党人最为轰轰烈烈,也是东林党与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针锋对立的时候。董其昌在朝中与东林党人叶向高等友善,常与往来,不满于魏忠贤等阉党,因此得列名东林。在东林党与阉党的党争中,董其昌虽“为佥人所忌,然不激不随,故免于党人之祸”(注:同治《上海县志》卷十九。)。请告引退,独善其身。东林党人注重名节,多持身以正,在民间享有较好的声誉,而董其昌却纵容子弟仆役横行乡里,以致激起民愤,发生了轰动一时的“民抄董宦”事件,其行径似乎有悖于东林旨意。董其昌不同于其他的东林名士,既未在政治中显露锋芒,因此亦免受阉党祸害,又不见其以东林自律而传道德扬正气,然而,他列名于东林党人之中,这实在又是一件怪事。一种解释是,盖因董其昌以南礼部尚书之位,借书、画之道,激扬文人风气,其手法看似不如从政议政之轰轰烈烈,却是打入文人社会圈层的至要紧处,故东林人士皆与其友善。 自东林讲学始,江南地区士大夫在弥漫论辩、议政的风气中,思想活跃,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这时的上海地区却沉寂着。事实上,这时上海的许多士人正一心一意埋首攻习,并在欣欣然收获着科甲渐盛的成果,体会着那份荣光与喜悦。明代松江府所出400余位进士中,大部分是在成化朝以后考上的,而集中在成化五年(1469)到崇祯十六年(1643)间,这170多年,松江出进士360多名。这说明上海地区科第的旺盛勃发是在明代中后期。其时,上海的很多士人无暇于关注社会政治的风起云涌,对江南当时一些士人像顾宪成所倡导的“士之号为有志者,未有不亟亟于救时者也”,他们未加深思或不作理会。僻外海隅,使上海地区未能被廓入江南思想活跃的氛围之中。于此,上海的士大夫似乎慢了关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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