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一统的帝国不一定有统一的文化。罗马帝国之所以能促成地中海文化圈形成的根本原因是,它从建城经共和时代至帝国时代,一向善于调和和折中。这个民族以调和拉丁姆平原的各支印欧语族起家,之后融合上古时代进入意大利的伊特拉斯坎人(Etruscan)。经过深受希腊文化影响的伊特拉斯坎人,发生了对希腊文化的认同与敬重,以至于达到全盘吸收的地步。它每征服一个民族,一个地区,就将象征这一地区、民族文化的神灵请进罗马的“万神庙”。这是古今许多征服者无法比拟的。被征服者屈服于征服者的威力,同时文化与民族精神犹存。源自东部的方术和宗教都可以向罗马本土传播。基督教也是在这个背景下传向罗马本土。罗马人完成了从容忍到融合的转变,最后于392年竟然把基督教定为国教。 由于地中海域历史上形成的地域文化(苏美尔文明、阿卡德文明、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希伯来文明等等)日益超越地域与民族的界限,在跨地区与跨文化的交流中日趋灵活和可塑;由于后起的希腊与罗马在文化上的开放与宽容,所以同一生态背景的地中海域,形成了既有各自特色,又有共同质素可以互相吸纳的地中海文化圈。这就是本文“反思地中海”而形成的基本结论。 三、地中海文化圈论断的学术意义 将环地中海看作一个文化圈,对我们研究这个地区的历史、哲学、宗教乃至当代欧亚非政治、经济都有新的启示。这里仅择二例论之。 (一)历史地评估欧洲与西方文化 由于当代西方强势文化和话语霸权作祟,人们往往误以为自古就有个“西方文化”、“东方文化”以及“远东、中东、近东”概念,以为欧洲自古就有独特地位。其实,如本文开首所说,首先进入人类文明的地区是西亚环地中海地区。公元前九千纪之前,阿尔卑斯山北还处于冰河期后期。欧洲主要人种雅利安人最早的生活区是高加索。后来向四周扩散,成了哥特人、斯拉夫人的祖先,两次南下和东进才有西亚的印欧语人,希腊的亚该亚人、多立斯人,以及印度河恒河地区的印欧语人。“Europe”(欧洲)的名称可能起于希腊神话。腓尼基国王的女儿Europa被宙斯劫走,藏于克里特岛。为了躲避腓尼基国王的追查,又转移至希腊中部。希腊人认为,希腊本土以东、爱琴海对面为Anatolia,即太阳升起的地方。以西为Europe,即太阳西落藏Europa地方。罗马人创造了另一神话,Europa被化身为白色公牛的朱庇特骗走。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Titian以此为题创作了油画“抢夺Europa”。中世纪法兰克王朝末,查里曼大帝建立“神圣罗马帝国”, 他的发迹是在阿尔卑斯山北的现今的奥地利,他将所征服的这片大地也命名为Europe。所以用“欧洲”指称乌拉尔、高加索以西,地中海以北、大西洋东岸这一大块地方是有一个历史过程的。(11) 且不论其词源,就其经济、政治、文化发展水平而言,直至罗马帝国时期,外高卢及阿尔卑斯山以北大都处在部落制后期。2004年出版的Ancient Europe:8000B.C.to A.D.1000,两大卷共1143页,副标题颇有意思:“Encyclopedia of the Barbarian World”(未开化人世界百科全书)。编者在导言中说:“我们关于‘未开化人世界’(或译‘野蛮人世界’)的界定覆盖公元前8000年至公元1000年,共9000年。这个起点和终点不是随意性的,而是慎重选定的。起点以欧洲冰河期的终结和近代气候条件的形成为标志。终点以基督教在北欧、东欧的传播,以及许多欧洲近代国家的确立为依据。在这9000年中,欧洲社会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12) 该书卷首分东南欧、东欧、中欧、南欧、西北欧、西南欧六个地区,用图表标识从公元前8000年至公元前1000年八个时段的社会发展水平。不难看出,当时的欧洲是相当落后的,难怪编者称之为“barbarian world”。10世纪至11世纪,法兰克王朝一分为三,奠定了德、法、意三国的基础,基督教确立了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游离于庄园经济之外的近代城市开始出现,欧洲开始走向中世纪的鼎盛时期。15世纪大航海时代和大西洋沿岸城市兴起之后,经济政治中心转到英国、荷兰、法国和后起的德国,这样以新型经济关系为基础的近代西方文化或者说欧洲文化才取代了历史上的地中海文化圈。以大航海时代为背景的欧洲中心观念形成之后,近东、中东、远东观念取代了希腊罗马以至十字军东征时的“东方”观念。“亚洲”才被分为西亚、中亚、东亚、南亚、东南亚,爱琴海东岸及安那托利亚地区才被称为“小亚”。当代人著书立说,往往用现代的概念指称古代的这些地域,读者误以为古代的希腊、罗马就代表欧洲;亚历山大东征,罗马将地中海变为自己的“内海”,就象征欧洲对亚非的强势地位。这就有悖历史了。“地中海文化圈”的观念,有利于现代人打破欧洲中心论观念,将“亚非板块”与“亚欧板块”的接合部“环地中海”如实地定位为一个连接亚非欧三界的文化圈。同时,对于突破当今中外出版的世界文明史的框架,站在当今世界先进文化建设的高度,将全球文化的演进当作一个历史过程,从总体上考察世界文化发展的历史,总结古今文化间关系,提出我们自己的处理当今世界文化间关系的文化发展战略,也是至关重要的。 (二)走出希腊语境的晚期希腊哲学 1981年起,我与北京大学时代的老师汪子嵩和师兄一起撰写四卷本《希腊哲学史》,已出版了前3卷260万多字。第4卷研究希腊化至罗马时期八百多年的哲学,如果仍像前3卷以希腊本土为背景,许多现象就无法解释, 许多文献的解读也将走样。如若放在地中海文化圈来考察,发生在晚期希腊和罗马的许多哲学事件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因为希腊化时期的文化中心不是希腊本土,而是小亚细亚的帕伽马和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帕伽马不仅是各种势力争霸的战略据点,而且是小亚三大都市之一。那里受巴比伦和亚述的影响,首先建立了超乎学派之外的图书馆。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逝世,之后帕伽马仍然是文化重镇。公元前322年亚里士多德逝世后,他的学派其实是东移小亚。亚里士多德弟子塞奥弗拉斯特(Theophrastes)于公元前288年逝世前, 传说他将自己和老师的著作委任学派图书馆负责人奈琉斯(Neleus)带回他在小亚的故乡斯凯帕西斯(Scepsis),在那里藏了一百多年。 亚历山大里亚是以雅典为范型建立的城邦,有类似雅典的公民大会、法庭、议事会和法律。然而今非昔比,毕竟这里不是雅典,也不是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殖民时代。没有公民权的人数,主要是犹太人、埃及人远远超过拥有公民权的希腊人。他们,如犹太人,都按自己的传统建立自己的会堂,这里成了各种文化传统的交汇处。托勒密一世(Ptolemy I,马其顿将军,亚历山大幼年朋友)削弱了城邦的政治含义,却突出了其文化地位,在亚历山大里亚建立了当时规模最大的图书馆,不仅藏书量最大,种类最多,而且提供各地学者平等的阅览条件。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晚期希腊各大派哲学都同亚历山大里亚结下不解之缘。斯多亚学派以“世界公民”、“宇宙理性”、“普纽玛(宇宙火)”取代传统的城邦伦理和城邦政治观念;伊壁鸠鲁、路克莱修将占星术、占卜、星相学作为批判对象,也都有地中海文化的背景。公元前后世纪之交的犹太哲学家斐洛在亚历山大里亚创造了喻意释经法,将希伯来文经典与希腊哲学相比附,认为柏拉图的创世论与旧约《创世纪》是一致的,从而开启了两希文化融合之路。所有这些都是在地中海文化圈语境下进行的。 之后的几百年内,有三个文化现象也要用地中海语境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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