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地势而不以险固为资 袁绍与曹操共同起兵的时候,两人谈起“若事不辑,则方面何所可据”的问题,袁绍说他自己将“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而曹操则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曹操当时还说:“汤、武之王,岂同土哉?若以险固为资,则不能应机而变化也。”(《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傅子》)可见,以地利和人事相比,曹操更重人事。无疑,这是他高于袁绍的重要之处。但是应该明白,曹操的所谓不以险固为资是从大的战略角度说的,意谓重视“险固”,重视地利,但不单从地利上考虑问题,不以地利作为战略决策的最主要的根据。如从战术、战役的决策上看,那就不同了,曹操不仅重视地利,而且相当重视。他既深知地利之重要,又颇善因地乘势而制兵。 《孙子·形篇》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本谓“藏形”与“见形”。如杜牧所说:“守者,韬声灭迹,幽比鬼神,在于地下,不可得而见之;攻者,势迅声烈,疾若雷电,如来天上,不可得而备也。”曹操则以自己的体验注此文说:“因山川丘陵之固者,藏于九地之下,因天时之变者,动于九天之上。”“九地”变指各种地形,“九天”变指各种天候。曹操注解虽然不本原意,但用兵者必须重视地利与天时的思想,却明显地表现出来,并从此更加深深影响着历代兵家。宋人杜佑引申曹操之论说:“善守备者,务因其山川之阻,丘陵之固,使不知所攻。言其深密,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务因天时地利水火之变,使敌不知所备。言其雷震发动,若于九天之上也。”直到今天,当代兵家亦受曹操思想的影响,如郭化若将军今译《孙子》时注说,“九地,各种地形,也含极其深秘的意思在内”,“九天,各种天候,也含有极其高远的意思在内”。按此,郭化若把地利、天时同藏形、见形综合在一起,把两种意思都包涵在译文中,译文便作:“善于防守的人,深深荫蔽自己兵力于各种地形之下;善于进攻的人,高度发挥自己的力量,动作于各种天候之中。所以能保存自己而取得完全消灭敌人的胜利。”(郭化若:《孙子今译》) 曹操重地形是其一贯的主张。理论上,他说:“欲战,审地形以立胜也。”(《孙子·地形篇》注)又说:“不先知军所据及山川之形者,则不能行师也。”(《孙子·军事篇》注)还对《孙子》所谓“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胜之半也”的论说,深表赞同,指出“胜之半者,未可知也”。就是说,即使力量超过了对方,诸多条件也对自己有利,那么战争的结局是胜利抑或失败,那是说不准的。 孙武将地形概括为六种类型,即为:通者、挂者、支者、隘者、险者、远者。敌我皆可以往来的地方为“通”,“通形者,先居高阳,利粮道,以战则利”;可以往而难以返的地方为“挂”,“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彼此双方先出者不利为“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击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两山间通谷之地为“隘”,在“隘”形的地方作战,应争取先占隘口,等待敌人来犯,如果敌人先占了隘口,则不要去打它;山峻谷深、地势险要的地方为“险”,在“险”形的地方作战,也是要争取先占其地,“必居高阳以待敌”,如果敌人已先至而控制了险隘之处,则应引兵离去,不要去打它;离开本营或根据地而远出为“远”,在“远”形的地域上,如果双方势均力等,出者劳而待者逸,所以不宜出而挑战,否则勉强出战则必不利。(以上引文均见《孙子·地形篇》并注) 曹操甚得《孙子·地形篇》及诸多地利、天时论述之精,并在实践中予以运用。所谓得其精者,窃指以下几点: 1、“先据利地”。 曹操制兵应敌,特别突出一个“先”字,亦即“时”字。《孙子》说:“地形者,兵之助也。”曹操说:“夺其所恃之地,若先据利地,则我欲必得也。”(《孙子·九地篇》注)曹操在六形中尤重“通形”。他认为,在“通形”地域中作战必须做到“宁致人,无致于人”。什么是“宁致人,无致于人”呢?历代注家大都推崇曹操的意见,并为其作出恰当的解释,李筌说:“先之以待敌。”杜佑说:“宁致人,无致于人,己先据高地,分为屯守归来之路,无使敌绝己粮道也。”张预说:“先处战地以待敌,则致人而不致于人。” 曹操在注解“隘形”和“险形”地势时,再次强调“先”的意义,他说:“隘形者,两山间通谷也,敌势不得挠我也。我先居之,必前齐隘口,陈而守之,以出奇也。敌若先居此地,齐口陈,勿从也。即半隘陈者从之,而与敌共此利也。”先居而齐口陈(阵),就是抢先把隘口控制在自己手里。曹操特别指出,“地形险隘,尤不可致于人。”对此,杜佑解释说:“地险先据,则不致于人也。”张预说,“平陆之地,尚且先据,况险厄之所,岂可致于人?”他们均把曹操重“先”的意思强调出来,强调抢先、及时占据险隘之地的重要性。 2、军置死地而后生。 《孙子》说:战之地有九,曰散、轻、争、交、衢、重、圮、围、死。“散地”指战争发生在本土以内,曹操认为在“散地”作战,应该特别注意“士卒恋土,道近易散”;“轻地”指进入敌境不深,士卒思返易逃之地,曹操认为“轻地”作战要注意“士卒皆轻返也”,即要防止士兵逃散、开小差;“争地”指谁得到就对谁有利的险要之地,曹操指出争得这样的险要之地,“可以少胜众,弱击强”,所以必全力以争。另外,曹操对敌我均可来往的“交地”、地处三方相交的“衢地”、深入敌境的“重地”、难于行进的“圮地”,以及进入的道路狭隘而又难以退出的“围地”都作了一般的解释。最后,他着重对“死地”以及“死地”制兵之道作出了甚能反映其思想的阐释。 曹操认为,“前有高山,后有大水,进则不得,退则有碍”的地方是“死地”。从曹操的言论及其实践看出,他不仅不怕“死地”,而且颇知“死地”之用。其一,他知途有所不由,但不得已而由之,就看你能不能巧用这“死地”而制之以变;其二,他知“困穷之兵”为了活命而“必死战”,因而说,“在难地必并也”,“并兵向敌,虽千里能擒其将也”。因此,他特别欣赏并经常使用孙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计策。他说:“必殊死战,在亡地无败者”(以上引文见《孙子·地形篇》、《九地篇》并曹操注)。这是他对《孙子》的理解,也是他自己军事实践的结论。比如建安三年,曹操复击张绣,就是利用“陷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取胜的。曹操军退,张绣军追,刘表屯于安众,守险以绝军后。形势很危险,但曹操却与荀彧书说:“我到安众,破绣必矣。”及到安众,操军前后受敌,操乃夜凿险伪遁,刘表、张绣悉军来追,操纵奇兵步骑夹攻,大破刘表、张绣。后来荀彧问操何以知敌必破,曹操说:“虏遏吾归师,而与吾死地,吾始以知胜也。”(《资治通鉴》汉献帝建安三年)另如建安五年,曹操火烧袁绍乌巢“积聚”,袁绍率兵至乌巢,有人告诉他绍兵已近,操说:“贼在背后,乃白。”敌近,军处死地,因而皆殊死战,大破袁绍。再如曹操以七千人守合肥,实质也是置军死地以励诸将殊死战。 3、自为地势之宜以制敌。 曹操用兵,一是重视固有的自然环境,二是善于利用原有自然环境之宜自为地势,即有计划有目的地构筑工事,用以攻敌、御敌或自守。 曹操重视原有自然环境,丰富了孙子的学说。《孙子·行军篇》说:处山之军应该“绝山依谷,视生(曹注:生者,阳也)处高,战隆无登(曹注:无迎高也)”。曹操点明了“绝山依谷”的实质在于“近水草利便也”。《孙子》说:处水上之军应该“绝水必远水”,“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曹操指出“绝水必远水”是为了“引敌使渡”,“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是言处军亦当处其高,“前向水,后当依高而处之”,实质在于“恐溉(淹)我也”。《孙子》说:处平陆之军应该“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易,指平坦之地。曹操认为,“处易”是为“车骑之利”,“右背高”是为“战便”。据说,军便于右。另外,曹操还特别强调处军应该注意“养生”,因为“养生向水草,可放牧养畜乘”;注意上流水情,如果上流大雨,水沫已至,不宜急于渡河,“恐半涉而水遽涨”;强调“用兵常远六害”。六害,曹操注为:“山深水大者为绝涧,四方高中央下为天井,深山所过蒙笼者为天牢,可以罗绝人者为天罗,地形陷者为天陷,山涧道迫狭、地形深数尺长数丈者为天险”。曹操认为,对于六害之地,一方面自己尽量常远之,另一方面则应想方设法“令敌近背之”,以便“我利敌凶”。 至于自为地势以制敌,曹操所为甚多,下面酌引几个战争实例为证。 前述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他为张绣所逼,夜凿险为地道, 悉过辎重,设奇兵,伪示远遁,然后纵骑大破张绣追兵,即是他第一次有效地自为地势之宜。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他与袁绍战于官渡,袁绍为地道攻操, “操辄于内为长堑以拒之”,使袁绍谋不得逞。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正月,他渡过黄河, 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二月,为土山、地道以攻邺;五月,毁土山、地道,凿堑围邺城,一夜浚之,广深二丈,遂引漳水灌城。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他将击乌桓,凿平虏渠、 泉州渠以通运;继而进入“滨海洿下,泥泞不通”的可以往而难以返的“挂地”、“圮地”,从田畴计佯退而上徐无山,“堑山湮谷五百里”,直至柳城,一举击斩蹋顿及名王已下,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大获全胜。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西击马超,自蒲阪渡河, 据河西为营,“循河为甬道而南”;继而潜以舟载兵入渭“为浮桥”,一夜间分兵结营于渭南;然后,利用天时之变,“起沙为城”,一夜城立。全军悉渡渭而阵,马超夺气请降。 凡此,都是曹操重视自为地势之宜的表现。不可否认,曹操也有度地审时不当之时。本善水火之攻,诸如决渠水灌封丘,使袁术不能立足;引沂、泗灌下邳,迫吕布投降;以漳水灌邺,致城中饿死者过半;火烧乌巢袁绍粮秣,顿转军事劣势为军事优势等等,都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但同时他又反为水火所累。例如兵败赤壁,原因虽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就有虑事不周、审时不当、量势度地不妥的问题。按照曹操以及《兵法》的要求,他作为主将应该想到“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诸葛亮语);更应该想到“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周瑜语);亦应想到寒冬用兵水上之艰和战舰相联易被火攻之虞;甚至天有不测风云,亦应有防范的预案。为什么诸多天时地利的问题,曹操都没有想呢?归根结底一句话,他骄傲了,他被连年战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只看到自己的强大,不重视自己的弱点,忘记了他所常说的天时地利对战争的影响,忘记了自己“审地形以立胜”的主张,也忘记他极推尚的《孙子兵法》所强调的“将之至任,不可不察”地之六道以及“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的上将之道。俗谓“骄兵必败”,自古皆然。 这里顺便谈一点:曹操用兵的时候,非常重视环境对人的影响。如《戒饮山水令》:“凡山水甚强寒, 饮之皆令人痢。 ”(《御览》卷743)《明罚令》考虑到太原、上党、西河、 雁门诸郡冬至后一百零五天皆绝火寒食,不利军民身体健康,令军民“不得寒食”,若犯者,“家长半岁刑,主吏百日刑,令、长夺一月俸。”(《御览》卷28)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爱兵、重视保护战斗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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