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冲突的悲剧(2)
2.“逼债说”质疑。 史达在《王静庵先生致死的真因》中说王国维之死“实缘受友累,经济上挨到过量的压迫耳…去年王子病死…(罗振玉)因强令王家每年拿出二千块钱给罗女,作为津贴…又去兜搭王先生再做一趟生意…不料大折其本…且又背了不少债务…这一枝毒箭便是王先生送命的近因。”(注:《文学周报》第27卷六、七合刊。)郭沫若和溥仪等也持同样观点。但核实有关材料,此说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1926年9月底,王国维长子潜明(字伯深)病逝。事后, 罗振玉将其女迎归,这件事本来就大伤王国维的感情,又因之引出潜明遗款的误会,导致罗王交恶。原来,潜明病逝后,海关照例给其配偶一千多元恤金,但恤金落入王国维继配潘夫人手里,并未转交给罗家。后来罗氏提及此事,王国维向太太索钱,太太不给,说:“儿子衣衾棺椁丧葬费尚未料理,此款不能就给媳妇。”王国维明知无理,但经济大权在夫人手中,只得如言复罗。罗氏怫然:“衣衾棺椁之费,都是我姓罗的支付,你王家几曾出一文,伯深是我女婿,不要你还钱。恤金有关章规定:要给死者配偶…至于你家有什么困难,你说,我唯力是视。”但钱拿不出来,王国维也没办法,最后罗说:“钱不要了,我自己另给一笔钱予我女儿。你一个男子汉,在大是大非方面管不住老婆,我们的交情就算了!”(注:刘蕙孙《我所了解的王静安先生》,见吴泽主编《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三),华东师大出版社1990年版。)后来王国维回乡将薄田卖掉,凑足三千元抵海关恤金及其他项遗款寄给罗。可见罗氏并未逼债,王国维也未赖债,这也可以在罗王往来的几封信中得到进一步证明。1926年10月24日,致罗振玉信中说:亡儿遗款“共得洋三千元正,请公为之全权处理。”10月25日信中又说:“令媛声明不用一钱,此实无理,试问亡儿遗款不归令媛,又当归谁?仍请公以正理谕之。我辈皆老,而令媛来日方长,正须储此款以作预备。”10月31日信中说:“亡儿与令媛结婚已逾八年,其间恩义未尝不笃,即令不满于舅姑,当无不满于其所天之理,何以于其款如此之拒绝?”罗氏收下此款后回信云:“拟以二千元贮藏为嗣子来日长大婚学费,馀千元别有处置之方法,以心安理得为归,不负公所托也。”(注:孙敦恒《王国维年谱新编》,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页。) 罗王虽因此事绝交,但决未达到逼王国维自沉的地步。1927年2 月14日王国维致际彪信:“去岁弟因长儿之变,于外稍有欠项。其十月二百元之款,弟实无此事,想为叔蕴先生(以已款)假弟之名以济尊处急用者。此事诚不宜揭破。然亦不敢掠美,谨以实闻。”信中的叔蕴先生即罗振玉,“十月”亦为农历,以公历计最早当在11月份,而此时遗款之事已发生。如果罗氏斤斤计较这些遗款而逼债于王国维,又何必用王国维之名而周济他人?况且,二人自相识,罗氏不知给王国维多少经济上的资助,他又怎会因几千元钱逼王国维于死地。 3.“悲观主义人生观”说质疑 萧艾认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是王国维自沉的最根本原因。(注:萧艾《王国维评传》,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页。 )悲观主义思想固然是其自沉的一个因素,但这不是根本原因,而且他悲观忧郁之性格亦非因叔本华哲学之影响,在他接触叔氏学说之前,已经形成了悲观思想和抑郁的性格。他接触叔氏学说后,在心理上很快产生共鸣,引发治西方哲学之兴趣。他在《自序》中云:“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注:《王观堂先生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第五册,《静安文集续编·自序》,台北文化出版公司1968年版。)他研究哲学始于1901-1902年间,初读康德之书而苦其难解,又读叔氏之书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时他已25岁,人生观及性格已基本形成。况且,他对于叔氏学说亦“渐觉其有矛盾处,”,“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所以决定“嗣今以后,将以数年之力,研究汗德。”(注:《王国维遗书》(以下简称《遗书》)第四册,《观堂别集·静安文集·自序》,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所以说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观致其自沉并不确切。 我们应从其生活经历中寻找他悲观抑郁性格的形成原因。王国维四岁丧母,饱尝了缺少母爱的孤独,年届三十又相继丧父丧偶,及至晚年又逢爱子之逝、挚友中绝,可以说屡受感情折磨和精神打击。弱冠上下,因为“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亦不能专力于是矣。”(注:《全集》第五册,《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之二》。)家庭条件的限制给他追求理想带来痛苦。体弱多病也是加剧他悲观抑郁心情的重要原因,在他与友人的通信中谈及疾病者不少于110次。总之, 王国维不幸的生活遭遇是其性格形成的根源。 王国维虽性情忧郁悲观,但这不会导致他自杀,因为他可以在学术研究中找到乐趣排解苦闷,减轻痛苦。他的日常生活也决非死气沉沉毫无快乐。例如,1906年入学部后,每晚下班,常与罗君美、刘季英二人跑到宣外大街喝大酒缸,寻觅高阳酒徒的风味。三人还喜欢遛宣武门小市儿,从地摊上买些零星文物,并以此为乐事。有一次在琉璃厂购旧书,见一书内夹有一张纸条,看后顿时惊喜万分。买书回家,如获至宝,整日沉浸于欢愉之中。还有一事,读来更令人捧腹,当时春联多为京曹文人发牢骚或自我标榜的工具,其时,蒋伯斧先生集杜甫诗“傍人错拟扬雄宅,异代应教庚信居”为春联。王国维看到后于除夕无人时将“扬”字改为“杨”字,又教人写了一条下联贴于原下联上。次日蒋氏一看,春联已成“傍人错拟杨雄宅,半夜预防石秀刀”,直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促狭鬼不止。(注:刘蕙孙《我所了解的王静安先生》,见吴泽主编《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三),华东师大出版社1990年版。)可见,他的郁闷苦痛之情完全可以在学术研究中得以排解,并在日常生活中寻找知识分子特有的生活情趣,只有当其文化理想破灭时,在其悲观思想诱发下才会自我了断。 4.“恐惧国共北伐”说质疑。 顾颉刚、梁漱溟等许多人都局限于王国维遗书中“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语,认为在甲子之变后,害怕国共合作的北伐攻占北京时再受侮辱,因而自沉,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从字面上看。“世变”中的“世”有“三十年”、“一生”、“人世”、“家世”等意义,所以无论取哪一种意思,“世变”都不能说成甲子之变、国共北伐等单纯的某个“事变”。“世变”应理解为他个人一生中所遭遇的家庭变故和社会各方面的变革。“再”字虽然初为“第二次”之意,但到近代已有“多次”或“继续”之意。所以他遗嘱中“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意思应该是:经过几十年人事变故和世事变迁的苦难生活,不愿再在这动荡的社会中屈辱地生活下去。 其次,从北伐之事实来看,1927年国共合作的北伐发展到长江流域后,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北伐性质已开始发生变化,武汉政府虽于4月19日开始二期北伐,并于6月1日与冯玉祥会师郑州,但于5月中旬时,汪精卫也开始公开压制工农运动并攻击共产党。总之,自四五月份始北伐性质已有所转变,北伐军主力亦发生变化。叶德辉被杀是罪有应得,王葆心被杀则可以说是工农运动过火的结果,二事都在国共合作之时,何况王国维与二人又不同,他从未散布过任何复辟或反革命的言论,也从未进行过这样活动,只是一个纯粹知识分子,受到许多人尊敬。而且此时已不是国共合作的北伐,郑州的北伐军中冯军有很大势力,而冯军在此前占领北京的一年半时间里,对王国维并没有什么威胁。所以王国维没有理由害怕国共北伐将会对他施加什么侮辱。他有自沉的勇气,表明他也不怕死。他自沉前的神色暗淡及从容镇定,恰好表明他对时局的悲观和对文化追求的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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