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性的发展和长期性的停滞 宏观与微观是相对的,人们可以根据不同的对象而划分不同的范围,那末就人类社会的历史而言,宏观与微观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它们之间是同构或基本同构的吗? 根据现在掌握的发掘成果,自人类从东非产生以来,迄今已有三百万年左右漫长的时间,无比丰富、多变、复杂的经历。对此,历史学家们由于方法各异,史观的不同,自然也各有五花八门的看法、描述和分期。为了免去不同观点的干扰,让我们暂且抛开这些,客观地对人类社会的历史进行一番宏观和微观的扫描之后,即可找到答案。 从宏观观察人类社会的全部历史,有一个事实应该可以肯定:文明中心始终在不断转移,并且清楚地呈现出一条不断上升的曲线。假如我们把这三百多万年划分为原始、古代、中世纪和现代四个阶段,那末,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类创造文明的主要足迹:东非是我们的摇篮,环地中海东部跨非亚欧的U字形地区是古代文明的中心,亚洲创造了中世纪最灿烂的文明,而自地理大发现以来到今天为止,西欧、北美无疑是现代文明最发达的地方。简言之,这是一条人类从东非猿人发展为现代人的连绵不断的上升曲线,而这条上升曲线则是以人类和每一重大的文明进步作为坐标的。 我们试转换一下视角--从宏观转向微观。观察非洲、欧洲、亚洲、美洲中的任何一个,或者仅是东亚的中国甚至更小一点的地区,历史的轨迹仍然是该洲或该地区的文明中心不断地转移的曲线,不过,请注意:这里的历史的进程就不是一条始终向上,而是一条不免令人吃惊的升降起伏的曲线。当欧洲美洲亚洲,总之是地球上绝大部分还处于一片洪荒之际,率先脱离了自然界、曾经在历史进程中长期独占鳌头的非洲,后来是严重地衰落了,这个大陆是现今世界最落后的地方;中世纪以前中美洲古代印弟安人文化的发展高度和随后的突然衰亡,迄今都令历史学家目瞪口呆,然而,自地理大发现以来美洲北部迅速崛起,在几百年的时间中--对于历史来说,这真不过是一瞬之间,--这块先前一直是片片苍茫荒原的大陆,已经变成当今世界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再看东亚的中国,自元谋猿人以后的一百八十万年间,也真是沧海桑田,难以一一细说。即以近几千年中而论,先秦经济文化的中心在北方的黄河中下游几个着名平原,唐宋以后就让位于南方几个大湖盆地和江河谷地。当战国秦汉至唐宋之际,中华文明,无论就其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创造高度,还是就其博大的范围而言,确实具有当时世界的先进性;然而,自那时以来,同样确凿的事实是,老大的中国是如此长时期的陷于停滞的深渊,以致令国人困惑莫解和心碎;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要之,微观历史,这是一条由历史发展速度和方向的不同而决定的演变曲线,这里不仅有变化的速度不同而产生的升降起伏,还有演变过程的异向而造成的许多曾经生气勃勃和文明衰灭。 经过宏观和微观考察,现在让我们将宏观与微观两种视角叠合起来,比较全面地看一看历史进程的图象:人类的历史不管在任何时代,也不管在任何地域,由于接着每一种文明兴盛的没有一个不是衰败乃至毁灭,因此,历史发展总是由宏观上的不断上升和微观上的升降起伏这样二条不同的曲线交织在一起的画面;十分明显,历史进程中的宏观与微观是不同构的。正因为这种不同构,历史全部进程中的每一时代,都是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一二个范围比较小的经济文化发达的地区,恰似片片绿洲,环绕在四周的是一大块经济文化上程度不同的落后地区。毫无疑问,总的来看,世界或地区的文明圈始终在逐渐扩大。这是最令人鼓舞的,因为,唯有这些标志着历史的真正进步,看到历史发展的趋势和前景,从而使历史学家也可据以划分出时代或阶段;不过,我们同时千万不能忽略这不同构而形成的另外一面:迄今为止,世界上发达国家和地区仍仅占地球陆地面积的22%左右,人口的15%左右,而发展中国家则占地球和人口的绝大部分。这也就是说,只需看一下现今世界,宏观与微观的不同构是如此清晰地突现在眼前,要求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必须注意到这一点,并尽力找出衔接的桥梁。否则历史学家就难免不陷入极其纷繁复杂的矛盾现象而无能自拔。至于古代的历史,那时文明程度较低或很低,人类互相间的交流是这样的不易和缓慢,微观与宏观之间的不同构自然会更严重,以致于出现好几个不同的文明中心以及多层次、多色调的文化圈,往往令人眼花缭乱,难以懂理和分辨。 宏观与微观的不一致始终严重地困扰着历史学家,因为,他们除了如同常人要面对纷繁的现实世界,产生直观的困惑之外,在专业上还要面对无穷复杂多变的历史运动过程,困惑于文明的变异,即一系列象谜一样的升降起伏兴衰荣辱的历史的演变。每一个历史学家都通过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寻找着它们之间的联系。近年来,史学的引进使我看到,许多外国尤其是西方同行早已在认真地探索和解释它背后深层的奥秘,并获得了可观的成绩。他们的史观是极其分歧的,不过,力图把宏观与微观结合起来则是较为一致的。象年鉴学派由强调全面研究经济史、社会史到进一步强调长时段,施坚雅的宏观区域学说及其在研究实践中所取得的成果等等,都是很值得称道的例子。然而,如实地说,就我所见,尽管西方史学成果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由于方法论上的缺陷,他们并没有找到衔接宏观与微观之间的桥梁。 我是以研究中国农民史作为自己的职志的;作为史学队伍中的一员,自然也一直关心着这个历史的奥秘。我认为,探索这个历史奥秘的关键在于找到历史发展不同速度和方向,亦即本节标题所谓的跳跃性的发展和长期性的停滞交替现象的根源。借此机会我想扼要介绍一下十几年以前自己研究的初步结果。因为就在刚刚触及这个问题之后不久,工作的变动使我中断了研究工作将近十年。这样做一则便于衔接,再则便于大家批评。下面摘引的这个表述由十年前对中国农民史研究引发而作的尝试。 “近十年来,农民史的研究不是进一步被加强了,反而有被削弱的趋势。有个别史学工作者甚至还提出了一种鄙视农民,从而也鄙视我国历史的观点。尽管我国已经通过新式农民战争实现了比西方资本主义各国更高的历史飞跃,建立了社会主义;然而,这些同志却视而不见,头脑里仍然只有西欧资本主义具有先进性这样一个孤立的模式,似乎我国既然在向资本主义的发展中落后了,我们这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也就会陷于六道轮回之中,找不到出路。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人类历史必然沿着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而发展为社会主义社会;但是,社会形态在历史中每一次更替的实现,无论在古代、中世纪,还是近代和现代,从来都不是由那些前一种生产方式发展中占有先进地位的国家、民族、地区,按部就班地接着又成为新社会的创造者,而总是由原先较为落后的国家、民族和地区跳跃式兴起,成为历史的新主角。试看全部历史,人类最早的发祥地在非洲东部肯尼亚和东亚的中国,但最早进入奴隶制社会的地方却在埃及和两河流域;奴隶制在地中海北岸的希腊和罗马获得了最高的发展,但封建制却在奴隶制并不发达的东方首先发生;封建文明在中国获得了高度的发展,但资本主义的摇篮却在封建主义发展中曾经落后的西欧;西欧北美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顶峰,但社会主义却在资本主义很不发达的东方--苏联和中国等地首先发现。从形式上看,我们这样一个在向资本主义发展中落后的农民国家,竟比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更早实现向社会主义过渡,似乎是不正常的,不合逻辑的;实际上,从历史的辩证运动来看,它和先前在封建主义发展中落后的西欧诸国首先进入资本主义一样,是正常的,必然的。”(《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加强农民史的研究》,《中国史研究》1983,3)最近十几年世界的变化很大。从文字上看,与本文关系最大的一点是苏联及其社会主义的瓦解;从文字上不能直接看到的,我认为主要是战后国外史学的迅速发展和最近十几年的大量引进,以及国内史学研究领域的扩展和深入,这其实是更重要的变化。用这些来对照自己以往的观点,使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肤浅,感到有必要修正自己的某些看法,同时又感到有可能进一步把我十几年前的初步探索再稍稍推进一些。不过,为了达此目的,有必要先绕一个小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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