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截然相反,中原士大夫却力主“尚文”。早在西汉初年,陆贾就明确地向刘邦指出:虽然天下是“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王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⑩陆贾的这番议论,可看成是封建统治者治国方略的代表作。这一不能以马上治天下的思想,不仅为汉代统治者所接受,而且成为此后历代君主治理国家的一条基本原则。 “文治”的核心内容,是儒家学说的“仁”与“礼”。而这也是儒家伦理价值体系的两大主题。因此,所谓“文治”的原则,实质上就是儒家伦理价值观在政治领域里的体现和运用。虽然就其本质而言,中原士大夫所遵奉的儒家伦理价值观同样注重传统,因而也同样具有因循、保守的特性(关于此点,将在下文作具体分析),在这一点上,与鲜卑旧贵族所坚持的价值观念并无根本区别。但在拓跋鲜卑封建化的社会背景下,由“崇武”转向“尚文”,即摈弃鲜卑旧贵族的价值观念,转而接受中原士大夫的价值观念,是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因而是值得肯定的进步;同时,中原士大夫所持的伦理价值观,既有其因循、保守的一面,也有灵活运用原则、托古而革新的另一面。孔子就说过:“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11)在他看来,君子处理天下之事,并没有具体规定应该怎样干,只要符合“义”的原则就行。可见,在一定条件下灵活运用原则,通权达变,是儒家伦理价值观所允许的。 在拓跋鲜卑由奴隶制迅速转向封建制的历史变革时期,上述两种相冲突的价值观念同时并存,且看孝文帝如何抉择。 (二) 几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同时并存,乃是历史上常见的现象。社会变革时期尤其如此。关键在于如何依据正确的判断,对现存的种种价值观念作出取舍和抉择。历史人物的识见和作用,也由此而分出高下。 从太和十四年(公元490年)冯太后去世至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这十年中,孝文帝拓跋宏亲掌国政,主持改革,他的思想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一系列诏令和言论中,拓跋宏表现出了强烈的改革愿望和决心,同时也反映了他对现存价值观念的选择。 太和十四年十月,冯太后安葬完毕,在君臣为是否守制三年进行的辩论中,孝文帝表示:“朕仰惟太祖龙飞九五,初定中原,及太宗承基,世祖纂历,皆以四方未一,群雄竞起,故锐意武功,未修文德。高宗、显祖亦心存武烈,因循无改。朕承累世之资,仰圣善之训,抚和内外,上下辑谐。稽参古式,宪章旧典,四海移风,要荒革俗。仰遵明轨,庶无愆违。”(12) 太和十六年正月,为修缮太极殿颁诏称:“朕以寡德,猥承洪绪,运属休期,事钟昌运,宜遵远度,式兹宫宇。……其去故崇新之宜,修复太极之制,朕当别加指授。”(13)。 太和十七年五月,孝文帝谋迁都洛阳,召见任城王拓跋澄,屏人谓澄曰:“今日之举,诚为不易。但国家兴自朔土,徙居平城;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今将移风易俗,其道诚难,朕欲因此迁宅中原,卿以为何如?”(14) 太和十九年五月,孝文帝欲变旧俗,禁鲜卑语,在引见朝臣时,明确表态说:“朕尝与李冲论此,冲言:‘四方之语,竟知谁是?帝者言之,即为正矣,何必改旧从新。’冲之此言,应合死罪。”(15) 从上引诏令及言论中,我们不难看出:其一,孝文帝清醒地看到了社会历史条件的变化与治国政策的关系。他认为其祖辈之所以“锐意武功,未修文德”,是由于当时“四方未一,群雄竞起”。而他所处之时,则“抚和内外,上下辑谐”。条件不同了,所以必须“移风易俗”,实行“文治”。这种“教随时设,治因事改”(16)的改革意识,是孝文帝提出“去故崇新”方针的思想出发点。其二,孝文帝改革的根本内容,是要改以往的“锐意武功”为“修文德”、行“文治”,仿周、汉之兴隆,达到“迈迹前王”的目标。其三,在价值取向上,孝文帝也接受了儒家伦理价值观的传统,以殷周、汉晋为理想社会的楷模,一再宣称要“稽参古式,宪章旧典”,表示要“仰遵明轨,庶无愆违”。这就表明,在“崇武”与“尚文”的冲突中,在鲜卑旧贵族的价值观念与中原士大夫价值观念的交锋中,孝文帝明确地选择了后者,并以之作为指导改革实践的理论原则。因此可以说,孝文帝拓跋宏基本上是全盘接受了中原封建地主阶级的传统价值观。 孝文帝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价值目标的选择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是随心所欲的,而必须要受到当时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拓跋宏所处的时代,我国北方的各少数民族空前活跃,民族战争接连不断,与中原汉族的交往也日益频繁。特别是拓跋鲜卑迅速崛起并入主中原,在近百年的时间里,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已在封建化的进程中取得了初步成果。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等各方面的条件,不但与拓跋鲜卑入主中原前截然不同,而且比起拓跋珪、拓跋焘时期也有了新的发展。与此相联系,北魏政权面临的主要任务,随着统一北方的实现,也转变到如何完成封建化以巩固统治。历史一再证明,“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7)拓跋宏在社会历史条件和主要任务都已改变的形势下,在其阶级的需要和利益的驱动下,顺应历史潮流而作出这样的抉择,乃是势所必然。 其次,孝文帝的选择亦有其家世渊源。在拓跋鲜卑封建化的进程中,拓跋宏是后来者。在他之前,北魏前期的拓跋珪、拓跋焘等已在不同程度上着手实施封建化。他们的活动,虽然距拓跋宏较远,难以对他发生直接影响,但他们毕竟已在变革旧俗方面树立了楷模,开创了新风。尤其是在拓跋宏幼年即位后临朝称制的冯太后,更给予拓跋宏以深刻影响。冯太后是汉族人,其姑母是北魏太武帝的昭仪,颇有一些文化修养。生于长安的冯太后在父亲死后即进宫由姑母“抚养教训”。这一优越条件使她从小就有机会接受汉族的传统文化教育;加之冯太后长期生活在北魏皇宫,得以熟知鲜卑旧贵族的弊端。这样两个有利因素,把冯太后造就成一个颇有作为的女政治家。在操纵北魏大权的时期里,她先后主持了班禄制、均田制、三长制等重大改革,为鲜卑封建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冯太后虽然私生活放荡,却颇能重用贤才,对李冲、高闾、高允、游明根等有才干的汉族士大夫,均委以重任,给予很高的礼遇。拓跋宏长期生活在冯太后身边,成人后又与冯太后共掌朝政,耳濡目染,冯太后力主改革的言行,对他影响至深。且祖辈的榜样使拓跋宏有先例可援,大大减少了“去故崇新”的阻力和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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