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国史,系指在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实录诸书基础上修撰而成的本朝纪传体正史。它为宋人私家修史所广泛取材,也是元代据以修纂《宋史》的底本。弄清宋修国史的始末经过,对于研治两宋历史、特别是正确认识《宋史》诸书的史料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葛兆光同志尝撰《宋官修国史考》一文(载《史学史研究》1982年第一期),以下简称“葛文”,于此做了极有价值的探索工作。然葛文于史料发掘或有未尽,所论亦有值得商榷之处。笔者不揣浅陋,就以下问题略陈管见,以就正于识者。 一、关于雍熙修史 关于太宗雍熙年间初修国史,葛文云: 宋修《国史》,始于太宗雍熙四年(987)。《玉海》卷四十六云:“雍熙四年九月,直史馆胡旦请修纪表志传,诏史馆西廊置修史院。”《宋史·太宗纪》、《胡旦传》、《续通鉴长编》皆缺载。《宋太宗实录》卷四亦不记此事,唯云“丁卯,以右补阙直史馆胡旦为户部员外郎充修撰。”但所修似未成。 所叙太过简略,于此次修史之经过和结局均不明瞭。检索南宋初年程俱所撰《麟台故事》(四部丛刊续编本)卷三“国史”条,以及王应麟《玉海》卷一六八“雍熙修史院”条,实有颇为详尽的交待。其云: 雍熙四年九月,右补阙、直史馆胡旦言:“国朝自建隆元年至雍熙三年,实录、日历皆不告备。日历止凭报状,诸司全无关报,至于中书、枢密院行事不得闻知,阁门、通进司所受封奏亦无纪录,是使帝王言动无得纂修。又文武群臣迁拜不知功劳,薨卒者不录行状,以是史官无凭编纂。臣按汉明帝朝以后,使撰光武帝纪及表志列传载记,每朝旋修,至灵帝已成百二十七卷,虽未终一代之事,且见逐时不阙修述,今《东观汉记》是也。至唐太宗时,亦述国初起义纪传表志,每朝编录,至于代宗已成百三十卷,今《旧唐书》是也。臣今望准汉唐故事,令旋修帝纪表志列传及臣见可以采录,以备将来国史。 胡旦所言建隆至今,实录、日历皆不告备,其实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九月,已由沈伦、扈蒙等修成《太祖实录》五十卷;至于日历则早在太祖朝已经开始修纂,所谓实录、日历“皆不告备”,应是指当时汇集史料无严格的制度规定,遂使史官记事缺少凭据,叙述疏略。因此,他请效汉唐故实,逐旋修纂帝纪表志列传,这实际是将宋朝国史的修纂提上了日程。据《麟台故事》记载,胡旦的请求获得太宗允准后,又提出具体的修史计划:入列传者计追册四祖、宗室、邕王光济等四人,公主阵国长公主等二人,太祖诸子魏王德昭等二人,外戚杜审琼等三人,前宰相李榖等三人,宰相范质等四人,前武臣韩通等三十五人,起义将帅慕容延钊等五人,管军将校张光翰等十六人,功臣李处耘等三人,边将何继筠等五人,机务臣僚吴廷祚等六人,前朝文臣赵上交等七人,又窦仪等九人,事务臣僚张锡等一十二人,攀附臣僚李昊等十人,凶恶臣僚张琼等三人,反叛李筠等二人,反逆臣僚卢多逊一人,方技王处讷一人,隐逸王昭素二人,受命诸侯高保融等四人,四夷受命丁璇等四人,僭伪诸国李景等十人,四夷于阗等十三国;又取江南、广南、河东、西川、荆南、两浙、漳泉、夏州为表;律历、天文、地理、五行、礼乐、刑法、食货、沟洫、书籍、释道为志。从这个修史计划可以看出:其一,此次所修《国史》,于五代末诸割据政权史事亦有叙述;其二,入列传名单中有“反逆臣僚卢多逊”,多逊在太宗朝与赵普争权,被排挤出朝,于雍熙二年(985)卒于流所,因此可以获知,本次《国史》的修纂,内容不止包括太祖一朝史事,而是自宋开国迄于太宗雍熙以后,逐加编修。至于修史过程中,史料的关取荟萃,胡旦也提出了一系列颇为切实的措施:“诸伪国并无文字可修,今许州行军司马李晖,尝为河东伪宰相,其人年高不任步履,望遣直馆一人就本州与晖同共修纂;太常博士、分司西京萧催,旧事伪广为左仆射,亦请留在馆与直馆同修本国事迹;又伪蜀《实录》及《江南录》,皆纪述非实;荆南、湖南、夏州各无文字,莫知事实,今请于朝臣中各选知彼处事迹者与直馆同编录。又臣僚薨卒,多不供报行状,自今文武臣僚薨卒,望令御史台告报,本家具行状、碑文、墓志、家牒、谱录送史馆,内职即令宣徽院准此施行;其阁门及通进银台司所进内外章疏合载简策者,并乞送史馆,如系中书及枢密院行遣,亦乞封下;自余学士、舍人院等合有关报文字,置籍检备,抄写实封;外国朝贡,委礼宾院逐旋申馆;臣僚奉使诸蕃及行军征讨回日,许本馆移文取问一行事状及本国风俗。”胡旦所提出的荟萃关取史料的措施足见详备,照此执行,按理此次修史是应有结果的。然终因胡旦改职,使修撰未能竟功。程俱记载本次修史的结局是: 奉旨依奏,仍以史馆门西廊屋别置史院,给祠部钱五百贯充用,抄写楷书吏七人供其役。未几,撰成三卷,先以进御。旦俄知制诰,罢史职,以国子司业孔维、礼记博士直史馆李觉代领其职。议者以维、觉皆儒臣不称史职,遂罢编纂。 考《宋史·李觉传》载:右正言王禹偁论李觉“但能通经,不当辄居史职”(参见王禹偁:《小畜集》卷一八《上史馆吕相公书》),时在端拱元年(988)冬, 则这次修撰国史的工作,历时年余便即中辍,仅进三卷而止。 程俱没有明记胡旦进书后,宋太宗的态度如何?但从其很快即迁职罢史任来看,其中似有隐曲。因此次修史,从发凡起例到撰修细则,皆胡旦手定,旦既改职,实际意味着修史工作的流产,这至少从侧面表明胡旦所进书不能尽称太宗之意。此事或许对后来淳化中太宗决意要重修《太祖实录》亦有间接影响。 显然,根据现存宋人文献的记载,太宗雍熙年间修纂国史,其始末经过从编纂体例、记事内容与时间断限,乃至荟萃史料之细则和修史结局,均一一可考。 二、淳化重修系《太祖实录》而非《国史》 继雍熙之后,太宗淳化年间再度命官修史,关于此次修史,王应麟《玉海》卷四十六记云: 淳化五年(994)十月丙午,翰林学士张洎等上《重修太祖纪》十卷, 以朱墨杂书。凡躬承圣问及史官采摭之事,即朱以别之。先是,淳化五年四月癸未,以李至、张洎、张泌、范杲同修国史。 言此次所重修者为《太祖国史》。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所记与《玉海》稍有不同,其云:“淳化中,命李至、张洎、张泌、宋白修《太祖国史》。久之,仅进《帝纪》一卷而止。”也明言淳化所修为《太祖国史》,但谓张洎等仅成《帝纪》一卷,且不言“重修”一事。葛文未能进一步考详,遂从陆、王之说,定淳化所修为《太祖国史》,不免以讹传讹,因有澄清史实的必要。 《玉海》记张洎等所进《重修太祖纪》,“以朱墨杂书,凡躬承圣问及史官采摭之事,即朱以别之。”既言“重修”,则必先有成书。而重修的体式是:援用原书不变者以墨书,有太宗问及之史实须加改修者、以及史官另行采摭之事则用朱书,以区别于原书,明其改修原委。显然,以如此慎重的态度对待此次据以重修的底本亦即“原书”,这个底本或原书绝非是雍熙中胡旦所修进的三卷《国史》未成稿,而是修整齐备,获得朝廷认可的完书。据李焘《长编》等书记载,这部完书实际是太平兴国中沈伦、扈蒙等所修的《太祖实录》,因而此次重修者系实录而非国史。 《长编》卷三五记载此次重修《太祖实录》之原委甚详,其云: 淳化五年四月癸未,以吏部侍郎兼秘书监李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张洎、右谏议大夫史馆修撰张泌、范杲同修国史。先是,上语宰相曰:“太祖朝事,耳目相接,今《实录》中颇有漏略,可集史官重撰。”苏易简对曰:“近代委学士扈蒙修史,蒙性巽怯,逼于权势,多所回避,甚非直笔。”上曰:“史臣之职,固在善恶必书,无所隐尔。昔唐玄宗欲焚武后史,左右以为不可,使后代闻之,足为鉴戒。”因言:“太祖受命之际,固非谋虑所及。昔曹操、司马仲达皆数十年窥伺神器,先邀九锡,至于易世,方有传禅之事。太祖尽力周室,中外所知,及登大宝,非有意也。当时本末,史官所记殊阙然,宜令(李)至等别加缀辑。”故有是命。 这段记事,将此次重修《太祖实录》及其部份原因,说得极为明白。即是:太宗以《太祖实录》史实多有漏落,因命宰相“集史官重撰”。而苏易简实未能领会所以要重修的深意,所对之言,显然没有搔到痒处。因此太宗首先举出唐玄宗未能焚武后的教训作为重修之依据,进而便点拨关键,明白说出太祖之受禅得国,与曹操、司马懿大不相同,“非有意也”,乃是出于不得已。换句话说,就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倘若允许再引伸一下,那就是沈伦、扈蒙等所修的《太祖实实》记载疏略,不得大体,对于维护宋朝统治难以发挥积极作用;为了确认和宣扬宋受周禅,赵氏得国的合法性,这就有必要重修。其实这只是太宗决意要重修《太祖实录》能够说得出口的原因,还有他不能明白说出的更为重要的因素,就是通过重修工作,掩饰他自己与太祖之间在政治上的矛盾斗争,捏造根据,为他的继统正名①。所以此次重修《太祖实录》,盖有深意存焉。 此次重修者既为《太祖实录》,何以命官之际又称李至等“同修国史”?这自然容易滋生疑义。查《宋史·范杲传》载:太宗以太祖朝典策未备,乃议自濠州召杲,杲闻命趋进,“至宋州,遇郎州通判钱熙,问以‘朝议将任仆何官?’熙言:‘重修《太祖实录》尔。’杲默然久之,感疾,至京师,旬月卒。”这里又指明:宋廷召范杲去干的职务确是重修《太祖实录》,完全与《长编》的记载相合。 并且,稍后在真宗咸平元年再修《太祖实录》的诏书,还保存在《宋大诏令集》卷一五○中,也有助于我们研究这一问题时进行参证: 昔我太祖,诞膺丕命,肇启皇基,盛德丰功,焯于千古。恭惟《实录》,将示无穷,而笔削非工,多所漏略。先朝命史臣张洎重加刊修,其书未成,会洎沦谢。朕猥以寡昧,获守宗祧,近因披寻,备见疏简。是用奉先成志,申命有司,监修国史、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吕端,早践周行,逮事皇祖,朝章国典,尤所谙详;修国史、工部待郎、判集贤院钱若水,博涉艺文,服勤论撰,所宜共访闺台之士,精求良直之徒,采摭见闻,补缉遗漏,明其铨配之理,授以刊缀之方,勉共裁成,以扬芳烈。 这道诏书所叙:第一,“恭维《实录》,……先朝命史臣张洎重加刊修,其书未成。”也说明淳化中张洎等重修的确系《太祖实录》而非《国史》;第二,“是用奉先成志,申命有司……”表明咸平再修《太祖实录》,是淳化五年重修工作的继续。 获得上述三条证据,似乎不必再为淳化所重修者系实录还是国史而加辨白。但却还须解答一个疑问,这就是陆游、王应麟均是熟知本朝故实的史家,何以还会发生将实录记作国史的错误?笔者认为他们致误的关键有二:一是当时修史命官为“同修国史”不称“同修实录”;二是张洎等所上的又为《太祖纪》。在宋代,“国史”通常是指纪传体的本朝史,例如《两朝国史》、《三朝国史》等是;这类国史有时又称“正史”,如《神宗正史》即是。这里称呼的“国史”,是狭义的专指名词。但从广义讲,“国史”一词乃指本朝史,实际上要包括编年体的实录、纪传体的正史,以及日历、会要等等在内。李焘就说过:“盖日历即国史也;祖宗实录、正史亦国史也;起居注、时政记、圣政录及会要亦国史也。”又说:“中兴之六年,始命吕颐浩兼提举国史。当时国史但指日历,颐浩引元祐故事,并及正史……”②可见“国史”的涵义包含较广,本不专指所谓“正史”,在南宋即有将日历称作国史的事实。太宗淳化年间及其以前尚未修成过一部纪志表传俱全的国史(正史),当时也就不可能象后来那样,把“国史”一词专门作为纪传体本朝史的代称,并完全有可能是将实录称作国史,从而将修实录官称作“修国史”。我们认为这就是李至等淳化中受命重修《太祖实录》之官号为“同修国史”的原因。其次,张洎等上《太祖纪》所以是陆、王二人致误的又一关键原因,在于纪、志、表、传是正史(国史)体式的标志,所上者既为《纪》,又和“同修国史”的官号联系在一起,有此两项根据,他们自易顺理成章地认为淳化所修为国史而非实录。但是我们在这里须得指出:实录的体式,乃编年系事,并附有臣僚小传,所记大事即“纪”,这实际便具备了正史的本纪和列传形式。如果把实录中的臣僚附传汇集起来,再补齐表和志的部份,那就成了正史。南宋人唐士耻有言:“实录显于有唐,每先纪传之作。”③意思是说正史之前先作实录,修撰实录就为正史的纪、传两部份打好了基础。可见修实录正是修国史的“先遣”或“前驱”工作。张洎等在奉命重修《太祖实录》的时候,大概只是把排比好了的太祖朝主要事迹撰成“试写稿”,分用朱墨杂书,没有附入臣僚传,故称为《太祖纪》;至于称作《重修太祖纪》,“重修”二字显然是从《重修太祖实录》而来,而与实际尚不存在的《太祖国史》了无关涉。如果上述论证得以成立,那这个《太祖纪》便只能归属于正在重修的《太祖实录》中去,事理是很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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