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宰相间的不和。中宗时,张说为兵部侍郎,张嘉贞是兵部员外郎。现在同为宰辅,张说位张嘉贞下,“颇不平”,便借故讥讽道:“宰相也,时来即为,岂能长据?”以此“激怒嘉贞,由是与说不叶”。开元十一年二月,张嘉贞弟嘉祐“赃污事发”,张说趁机把张嘉贞搞倒,出为幽州刺史。张嘉贞“恨张说挤己”,以致在中书省与宰相会宴时“攘袂勃骂”(18)。张说取代张嘉贞为中书令,成为玄宗此间最宠信的宰相。这一变动,反映了玄宗从“尚吏”到“尚文”的重要变化。已故著名唐史专家汪篯先生曾经指出:“玄宗的重视文治,以张说的用事为真正的转捩点。”“在太平盛世,好大喜功的君主,往往要粉饰文治。张说以其人适当其会”(19)。《旧唐书·张说传》以其“当承平岁久,志在粉饰盛时”,司马光称“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20),都说明了这一点。对于张说“志在粉饰盛世”,各种史籍皆有叙述,且多大同小异:“引文儒之士,以佐王化。得僧一行赞明阴阳律历,以敬授人时,封泰山,祠睢上(汾阳后土祠),举阙礼,谒五陵,开集贤,置学士,功业恢博,无以加矣”(21)。玄宗宠信张说,源乾曜“不敢与之争权,每事皆推让之”(22)。但开元十二、三年,为封泰山二人产生矛盾,“由是颇不相平”(23)。 在张说排挤张嘉贞、王唆等人之时,“小鞋”也穿到了吴兢的脚上。这就是《新唐书·吴兢传》中所说,“以父丧解,宰相张说用赵冬曦代之。丧终,为太子左庶子”。从此,吴兢便不再担任史职了。父丧期间完成《贞观政要》的编录,最有可能。但在张说排斥异己的情况下,吴兢又怎么能够不通过这个宰相兼修国史就直接将书呈献给玄宗呢?只好暂时不拿出来。这之后,吴兢便从另一个方面表现他的“直”。开元十三年(725)十一月东封泰山,玄宗途中“数驰射为乐”。职为太子左庶子的吴兢上《请东封不宜射猎疏》,以太宗巡幸则选博达古今之士,“每至前代兴亡之地,皆问其所由,用为鉴诫,伏愿陛下遵而行之”,认为“骋奔马于涧谷,要狡兽于丛林,不慎垂堂之危,不思驭朽之变”,安可与太宗“同年而校其优劣”(24)。无疑,吴兢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依贞观故事”。明年六月大风拔木毁屋,玄宗诏群臣陈得失,吴兢上《大风陈得失疏》。疏文中,“恐陛下左右有奸臣擅权,怀谋上之心。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移于下”等语,不用说也可以知其所指。接着,吴兢指出“赇谒大行,趋竞弥广”等弊政,进一步劝谏“斥屏群小,不为慢游”,“明选举,慎刑罚,杜侥幸,存至公”(25)。显然,这是“尚吏”一派的主张。 随即,张说以“引术士占星,循私僭侈,受纳贿赂”被弹劾,“源乾曜等鞫张说,事颇有状”,“上意怜之”,仅罢其中书令职,修史如故(26)。对于吴兢来说,这毕竟是一个机会!张说罢相后3个月,吴兢即上呈《请总成国史奏》,追述了自己从长安三年以来参预修国史的经历,“以丁忧去官,自此便停知史事”的遭遇,私撰国史的情况(自隋大业十三年,至唐开元十四年),特请朝廷给楷书手和纸墨,以便抄录成书。玄宗并未复其史职,只是诏其就集贤院“修成其书”。后张说致仕,亦诏其在家修史。宰相李元纮以其二人,一个在家修史,一个在集贤院撰录,使“国之大典,散在数所”,奏请令其二人“就史馆参详撰录”,玄宗准奏(27)。二人虽然都到史馆修撰,身份却不相同,张说是以修国史的身份进行修撰,吴兢却未明确其兼任史职。张说“志在粉饰盛世”,吴兢旨在“直书”、“实录”,这也是水火不相容的!玄宗始终任用张说修国史,正是看中了他“志在粉饰盛世”这一点。相反,“享国既久,骄心浸生”的玄宗,对于吴兢总用“贞观故事”进行规谏,必然越来越加厌烦。这时,吴兢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充分利用在史馆修史的机会,尽可能地采录各项史料,以便日后总成国史。修定和进呈《贞观政要》,只得一拖再拖了。 三 近10多年来的研究中,瞿林东根据张嘉贞封河东侯在开元十三年(725)、源乾曜封安阳郡公在开元十七年(729)秋, 指出《贞观政要》一书的“定稿和进呈”时间在开元八年、九年的说法“欠妥”(28),把问题的解决推进了一大步。但其以源乾曜封爵在开元十七年,就推断其成书“当在开元十七年之后”,未免有所疏忽了。 开元十七年五月,源乾曜罢侍中,只为左丞相,不预政事。八月初五,是玄宗45岁生日,在花萼楼大宴群臣,并以每年的这一天为“千秋节”,布告天下,咸令宴乐。20多天后,源乾曜退为太子少傅,封安阳郡公,张说进为左丞相。其间,又逢张嘉贞去世。先前“命”吴兢编录《贞观政要》的二位“良相”,一个罢职,一个去世,而玄宗在张说的“粉饰盛世”之下,“骄心浸生,德消政易”,高唱什么“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岁觞。风传率土庆,日表继承祥”(29)。面对这么一种境况,监修国史恰恰换为新任中书令的萧嵩,吴兢似乎觉得又是一次机会,便写了《上贞观政要表》,连同已经编定的《贞观政要》10卷书一并呈上,希望玄宗“克遵太宗之故事”,“愿行之而有恒,思之而不倦”,以使“贞观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30)。然而,此刻的气候,早已不是开元初“励精图治”的气候了;此时的玄宗,也不再是当年刚登帝基的玄宗了。张说正在奉和玄宗:“五德生王者,千龄启圣人”,“薰歌与名节,传代幸群臣”(31)。吴兢却非要说什么“昔殷汤不如尧舜,伊尹耻之;陛下尚不修祖业,微臣亦耻之。”览这样的进书表,玄宗会作何感想?明知其书的内容无可挑剔,进书表所说也没有什么过错,但又不愿接纳,便采取了不予理睬的态度,既不毁其书,也无诏宣付史馆(或秘阁)收藏,因而史书无从记载,其书的进呈便成了“谜”。若不是在宋代的藏书中被发现,《贞观政要》就随着吴兢一起默默地沉埋了! 对于吴兢其人,留在京城,实在嫌其不识时务,先前他不是请求为外任吗,干脆“出为荆州司马,制许以史稿自随”,让他到下面去继续修改他的国史吧!《旧唐书·吴兢传》中这样明确地写着,其时为“十七年”,只不过是没说在几月罢了。《新唐书·吴兢传》虽然未记时间,却加了一句“坐书事不当,贬为荆州司马”。“书事不当”指什么?此时吴兢已解史职,仅在史馆私撰国史,尚未上奏。而且,被贬之后,是许其“以史草自随”的,显然不会是其所修国史“书事不当”。这时,吴兢职为太子左庶子,上疏直谏是其份内之事,即便有所顶撞,也不应加罪。那么,所“书”不当者还有什么?唯有《上贞观政要表》不是直接进谏,却又要“耻”正当盛世的大唐皇帝,加以“书事不当”的“罪名”实在不过分。而且,荆州是重镇,其时正由玄宗第十六子永王珪遥领荆州大都督。所以,《旧唐书》只用“出为荆州司马”,以示“惩罚”并不很重。准此,则《贞观政要》的进呈当在开元十七年(729)。若以自序称源乾曜、张嘉贞的官职、封爵考虑,其书在这一年八月以后的数月中进呈也是说得通的。 自序推崇源乾曜、张嘉贞为“良相”,以吴兢整个的修史经历考察,要说是讥讽李林甫,不如说针对张说更符合吴兢的难言的心境。况且,此时张说其人虽已罢政事,却仍受到信用,朝廷有事“常遣中使访之”。因而,吴兢只能含蓄地称三人并相中的二人为“良相”。 至于说《贞观政要》一书是吴兢任相州长史及恒王傅这一时期最后写成的,时在开元后期或开元、天宝之际,这只能是猜测了。两部《唐书·吴兢传》确实都是在吴兢“累迁”刺史之前就叙述了萧嵩奏取其所修国史,得60余卷(篇),似乎此后直至天宝初吴兢再未秉笔国史,因而估计他此间正在编录《贞观政要》。但是,这种推测又忽略了“兢卒后,其子进兢所撰唐史八十余卷”这一事实。换句话说,萧嵩奏取的只是吴兢所修的一部分。以萧嵩开元二十一年十月罢相计,取去的国史下限最多写至该年十月。正本取走,吴兢尚留有副本。其后的史事,还将随着岁月的推移陆续增修,不可能成于一时。不应忘记的还有,吴兢“别撰梁、齐、周史各十卷、陈史五卷、隋史二十卷”(32),更有《唐春秋》30卷。这么多卷史书,其“疏略”也好,“事多纰谬”也罢,除了与年纪有关外,主要是其久居外任、不在史馆而缺乏必要条件造成的。开元后期至天宝初,不论吴兢在外任,还是入为王傅,他所从事的史事只能是这些,而不会是《贞观政要》。 以恒王傅的地位来证明《上贞观政要表》最后数句的语气,就更难令人信服了。恒王曾“授右卫大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这并不表示其“显赫”。王,本身已是正一品爵,何需用从一品的文散、正三品的武官来表示其地位的“显赫”,只不过是再加一层表示迁转资历的等级身份而已。更何况,此时的左、右卫等已经是只有官职、机构而无兵员的名号了。而且,玄宗封王的22子中,有一多半都加开府仪同三司的散阶。按《旧唐书·玄宗诸子列传》,授开府仪同三司的济王、信王、义王与恒王,都只是徒具一层表示身份的虚名而已,绝不证明其“显赫”!此外,还应注意两点:其一,恒王“性好道,常服道士衣。”将吴兢派给这样的王子为傅,其用意恐怕也是不欲吴兢有所为。其二,玄宗诸子多不出阁,以至王府之官地位益轻,往往不受重视,王傅一度废置。天宝中,包括恒王在内的十四王均居内宅,“府幕列于外坊,时通名起居而已”(33)。作为恒王傅的吴兢,仅备名问候起居,恐怕连上疏皇帝都困难,还会有什么“耻”之类的语气。相反,太子的地位较任何一个“王”的地位都要“显赫”,太子左庶子在东宫官中被比作侍中,用“耻”一类的口气上疏玄宗,不比仅具虚名的王傅更符合身份吗?所以,开元十七年职为太子左庶子的吴兢,比天宝初身为恒王傅的吴兢上《贞观政要》、“耻”玄宗“不修祖业”,更具真实性! 综上所述,结论应当是:经过8年之久的反复较量, “依贞观故事”成为开元初的历史趋势。大约自开元五年(717)始,吴兢即着手编录《贞观政要》, 并初具规模,故书前题“卫尉少卿兼修国史”。开元八年、九年源乾曜、张嘉贞二公并相时,“命”吴兢“备加甄录”,于是正式上马撰录。张说入相兼修国史后,二人在志趣、人品等方面都不相容。父丧期间吴兢虽然编成全书,却不愿通过解除自己史职的张说上奏。开元十七年(729)秋,命其撰录的两位“良相”一个去世,一个罢职,而玄宗正热衷于年年千秋节、岁岁万寿觞,恰逢监修国史又换成新上任的宰相萧嵩,吴兢便抓住这一机会写了进书表,连同《贞观政要》一并进呈玄宗。谁料到,进书表极大地扫了“骄心浸生”的万岁的兴,便以“书事不当”为借口将其贬出京师,于是《贞观政要》的成书上奏便成“谜”。准此,则历来各说均可得通。 注释: ①《直斋书录解题》卷5《典故类》。 ②《玉海》卷49《政要宝训类》。 ③参见《汪篯隋唐史论稿》189-19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 ④《资治通鉴》卷208唐中宗神龙元年二月、四月。 ⑤《新唐书》卷206《武三思传》。 ⑥《资治通鉴》卷208唐中宗景龙元年八月。 ⑦《隋唐嘉话》卷下。 ⑧《资治通鉴》卷209唐睿宗景云元年七月。 ⑨《旧唐书》卷101《辛替否传》。 ⑩《旧唐书》卷9《玄宗纪下》“史臣曰”。 (11)《上贞观政要表》收《全唐文》卷298。 (12)《资治通鉴》卷211唐玄宗开元五年九月。 (13)《资治通鉴》卷211唐玄宗开元五年正月。 (14)《贞观政要》卷2《纳谏》。 (15)《唐会要》卷64《史馆杂录下》,《新唐书》、《资治通鉴》均载此事,文字稍异而已。 (16)《全唐文》卷298。 (17)《全唐文》卷40《报吴兢书》。 (18)《旧唐书》卷99《张嘉贞传》。 (19)《汪篯隋唐史论稿》第200页。 (20)《资治通鉴》卷214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 (21)《大唐新语》卷1《匡赞》。略同。 (22)《旧唐书》卷98《源乾曜传》。 (23)《旧唐书》卷97《张说传》。 (24)《全唐书》卷298。 (25)《新唐书》卷132《吴兢传》、《全唐书》卷298。 (26)《资治通鉴》卷213唐玄宗开元十四年四月。 (27)《唐会要》卷63《在外修史》。 (28)《论吴兢》,《河南师大学报》1979年第6期。 (29)(30)《文苑英华》卷168玄宗《千秋节宴》、张说《奉和千秋节宴应制》。 (30)《全唐文》卷298。 (32)《旧唐书》卷102《吴兢传》。 (33)《旧唐书》卷107《玄宗诸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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