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为一种发展理论,依附学说在分析殖民地的历史与现状关联上有独到之处,但其局限性是十分明显的。这主要表现在强调贸易关系而忽略生产关系;强调地区之间的剥削而忽略阶级之间的对立;强调经济因素而忽略对社会结构的分析。而它最重要的理论缺陷是一味强调外来因素而忽略了本国内素。从而蒙上了一层决定论的色彩。弗兰克曾多次强调要防止机械地解释中心-卫星模式,反对过分强调外来因素。多斯·桑托士在后期曾试图将外来因素定义为"制约"因素,而将内在因素定义为"决定"因素(28)。虽然这反映出研究重点的转移,但由于中心-卫星模式本身的局限性,依附理论过分重视外在因素的趋向很难避免。这种将外来因素作为万恶之源的理论取向导致了解决问题的策略方式上的极端化。很多拉美学者在讨论政治问题时,往往徘徊于社会主义或法西斯主义之间,这固然与拉美国家交替出现的军人独裁和人民阵线两种政权形式有一定关系,但依附论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弗兰克认为只有割断与西方发达国家的联系,才能根除殖民主义因素。另一派意见则认为,只有革命,推翻资本主义,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低度发展的问题。 从1970年代中期始,对依附理论的批判开始展开。这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依附论学派缺乏坚实的理论根基,它对古典经济学和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并未引起震动,反而遭到双方的反击。第二,"依附现象"是依附论的核心,它的主要特征是什么?是单一经济的制度,抑或外国资本的投入?是帝国主义的干预,抑或跨国公司的渗透?是政治上的依赖,抑或经济上的依附?对此,理论界一直未形成统一的意见。第三,1960年代和1970年代前期的一些人民阵线政权(阿根廷、玻利维亚、智利和秘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依附论学派的影响,但基于依附理论制定的发展战略(如国有化和针对外国资本的一些措施)却屡试不爽,而1973年的智利政变更促成了风向的转变。在1974年墨西哥召开的"拉美生产方式"讨论会上,一批有创见的论文都是批判依附理论的。一些长期运用依附理论进行研究的学者如卡多索、雷斯亦开始对这一理论重新评价(29)。尽管依附理论在1970年代后期开始分化,影响力也明显下降,但这一学派对国际社会科学研究作出的贡献是不可低估的。 首先,依附理论是第三世界对社会科学所作的"第一次真正的贡献"。在此以前,正如斯里兰卡的学者古拉提列克指出,"有关发展的思维方式大部分是西方的产物。"第三世界的学术界惯于步西方学术之后尘,依附理论的创立改变了这种模仿的学术传统,增强了第三世界社会科学家的信心。特别是依附论对现代化理论的批判,从根本上动摇了西方社会科学的文化霸权地位(30),为今后的社会科学研究开辟了新的方向。 第二,依附论学派提出的一些观点和问题为后来兴起的发展理论,如生产方式探究法和世界体系论提供了新的理论课题和启示。马克思主义学者根据依附学说提出的理论问题开始对第三世界国家进行系统考察,从而提出了生产方式探究法,即所谓"接合理论"(Theory of articulation)。法国人类学家梅拉苏等人通过对非洲传统社会的研究,认为在资本主义时期存在着不同的生产方式,这些不同等级的生产方式的并存和具体表现形式被称为"接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其他生产方式的渗透往往伴随着暴力。这个理论无疑受到中心对边缘渗透理论的启发(31)。其次,沃勒斯坦等人的世界体系理论也明显受到依附理论的影响,沃勒斯坦将欧洲的现代世界经济分为核心和边缘两部分,这可说是中心-边缘划分的直接翻版。同时,他将世界体系描述为资本主义的,这与依附论没有差别。最后,世界体系提出的互相依附的模型是对依附模型的修正(32)。 从历史学的角度看,依附论的最大贡献是为第三世界历史研究提出了可资借鉴的理论和方法。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研究的对象。虽然依附论以世界经济为参照背景,但它基本上是以第三世界低度发展的国家为研究对象的理论。从近代以来,虽然也有所谓"东方学研究",但其研究对象处于任人臆想、任人塑造而无权过问的地位。结果,"东方"成了西方的一种思想传统和特殊意象,"东方学"则成了西方与东方交往的一种完整的制度,成了西方支配、重组和施权威于东方的一种方式(33)。依附理论打破了这种由于历史发展形成的不正常的研究格局。这种研究对象的转移使广大的第三世界国家成为国际社会科学的关注重点,对解决国际政治经济的不平等现象、建立世界新秩序有重大意义。 第二,研究的角度。如果将世界经济看作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而这个整体又有中心与边缘之分的话,那么,依附论打破了历来从中心观察问题的传统,第一次试图从边缘的角度来考察这个整体的形成。撇开彼此隔绝的古代社会不谈,从近代以来,"欧洲中心论"可以说是人文社会科学殿堂里的"圣经"。人类学成了欧洲殖民主义统治的工具(34),社会学源于对欧洲工业社会的研究,经济学则力图解释以欧洲(随后是美国)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经济秩序的合理性,政治学则以单线型发展的欧洲模式来解释世界,传统历史学则几乎漠视欧洲以外地区的文明发展。依附论首先向这一根深蒂固的学术道统提出挑战,并初步形成了独立的理论框架。弗兰克在解释依附理论时曾提出一个论点:卫星国与中心国联系愈弱,其经济发展愈快,这与传统的两者关系愈紧,前者发展愈快的观点大相径庭。他考察了拉美的历史发展过程,指出在历史上5个欧洲危机期间(17世纪欧洲萧条期、拿破仑战争时期、一战时期、1930年代经济萧条时期、二战时期),拉丁经济的发展最为可观(35)。不管这种结论是否正确,他从世界经济的边缘地区观察双边关系对边缘的影响,这种观察角度很值得历史学借鉴。 第三,研究的相关性。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为现实服务,社会人文科学尤其突出。由于从边缘的角度即设身处地的角度考察问题,依附论是基于一种地道的本土化认识。它不仅比牵强附会、生搬硬套的外来理论更具说服力,同时也使认识和实践的互动关系更为密切。曾几何时,罗斯托的名字和"起飞"理论曾在我国学术界风行一时,但很少有人去比较研究中西社会发展过程的不同和西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独特方式。 第四,研究的方法。首先注重微观与宏观相结合。依附论抛弃了孤立地观察单个国家发展的传统方法,将拉美的国情置于国际经济发展史的宏观框架中考察,这对第三世界的发展战略和国情研究有很大启示。其次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依附理论的研究为制定发展战略提供了依据。从替代进口工业到限制外国资本,这一系列政策都反映出依靠自身力量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在联合国于1974年在墨西哥召开的"资源使用的类型、环境和发展"研讨会发表的"科科约克宣言"中得到了体现:"我们相信一个基本的发展战略必须是不断增强民族的自力更生。这并不等于闭关自守。它意味着贸易和合作的互惠以及为满足基本需要而对资源进行更公平的重新分配。"在方法上还非常注重交叉学科的研究。依附理论虽然主要是针对经济问题而言,但这一学派的形成有赖于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等相关学科的专家们的共同努力。这一方面是由第三世界面临的对外关系、政治、经济、社会、军事、文化等各方面的"依附综合症"和发展困境所决定,同时也是继承了现代化理论运用多学科研究方法所致。这一点尤其值得历史学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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