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此案了结,陈季同得以复官,但从此离开清政府的外交部门,留在北洋办理洋务。1892年秋,永定河发生洪水,北岸崩塌,京畿震恐。陈季同与弟陈寿彭奉命测绘水势,决定在卢沟桥筑坝分水于大清河,到1894年夏才告完成。其间曾有派往欧洲监督留学生之议,比利时政府得到法国政府的警告,通知李鸿章不欢迎陈季同出任此职。(注:巴斯蒂前揭文,《辛亥革命史丛刊》第8辑。)不过,因陈熟悉欧洲各国情形, 又多私人关系,有关借款购船等事,往往还由其中介。甲午战争爆发之际,他在天津再与奥商伦道呵接洽低息借款100万英镑,历时两月, 因军情变化,未能实现。(注:此事详情,见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齐国华、季平子编《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三:甲午中日战争》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陈季同致盛宣怀有关各函,及第287、299、303、314、317、321、352、358、360各页。) 甲午战争的风云变幻,再次将陈季同推向外交领域,而且可以说攀上他外交生涯的颠峰。陈熟悉军事地理,战事初起,进高丽地图,请守平壤险要之地,“因循弗果行”。后战况紧急,又派他督粮糈赴辽东,尚未动身,“而辽势已不支”。(注:《福建通志·列传》卷39,清列传八。)1895年3月,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电调陈季同赴台,4月,陈赴南京,转往台湾(注: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一),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版,第91页;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1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79页。4月4日郑在南京筹防局曾与陈季同会面。),署台湾布政使。唐景崧调陈赴台,目的是争取法国援助保台行动。三国干涉还辽后,法国地位提高,中国朝野希望其将干涉范围扩大到台湾,主持其事者,即为张之洞、唐景崧等。陈经南京赴台,显然是与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商议行动方略。4月下旬至5月上旬,清政府通过赴俄专使王之春和驻英法公使龚照瑷与法国接洽,法方一度有意介入,表示愿派舰船前往基隆、淡水护商,并遣员与唐景崧等面商机宜。后来局势变化,法国态度转而消极,至5月11日, 正式通知清廷干预之事作罢。(注:黄秀政:《乙未割台与清代朝野的肆应》,台湾中兴大学文学院《文史学报》第17期,1987年3月。) 台湾官绅闻讯,筹划自立民主政体,“以民政独立,遥奉正朔,拒敌人”。这时中日已互换和约,李经方奉旨到台湾办理交割事宜,为此5月21日李鸿章电告陈季同在台相候。同日台湾官绅决定建立民主国, 推唐景崧为总统。次日,正式立国号,以俞明震为内政衙门督办,李秉瑞、陈季同为会办,陈季同为外务衙门督办,俞、李二人会办,李秉瑞为国务衙门督办,俞、陈会办。(注:胡传:《台湾日记与启禀》,沈云龙主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辑》(843),第263-264页。 关于台湾民主国机构官员名称,说法不一。胡传说不设专员,又系当事人,或较可信。)第二天陈季同急电李鸿章,告以:“抵台以来,见台民万亿同心,必欲竭力死守土地,屡请地方官主持,时集衙署,日以万计,绅富联谋,喧哗相接。本日有旨,令各官内渡,台民益甚张皇,绅民又蜂集,至今未散。似此情形,地方官恐难越雷池半步。使人到此,不特难于入境,且必血战无休,盖台民誓宁抗旨,死不事仇也。同意此事如可挽回万一,最妥;不然亦须暂缓倭来,另筹完善办法。”让李经方“千万勿来,或请收回成命,或请另派他人,切勿冒险。”与此同时,他通过法国人士寻求各国承认台湾民主国,介绍法国兵舰军官见唐景崧,洽商保护,并密电李经方:“台将自主,法可保护”。其实这时法国政府已决定拒绝介入,只是先期赴台的海军军官不知形势有变。李鸿章获悉后即告李经方:“法保护断不可信”。(注:《李鸿章全集》第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56-557、563页。 据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一日(1895年5月24日)唐景崧致总理衙门电:“法提督昨派兵轮保汤、保佩来台察看,兵官德而尼晋谒,谓台能自主,可保护。告以台民誓不从倭,若台地竟无力争回,必成自立,请速问法弁究允保护否。该轮即日开往长崎,请提督电询法廷矣。窃惟朝廷虽允割台,经崧迭奏台民愤不欲生情形,第有一线生机,自必允为设法。”(《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45,台北,文海出版社1963年影印) 在强敌压境和内部分裂之下,本无坚守之志的唐景崧很快奉旨内渡,陈季同率“驾时”、“斯美”等4艘轮船同时返回厦门, 不久再率轮赴南京呈缴,然后定居上海。民主国之事,虽然事先得到张之洞和总署的同意,内渡各员却因此受到追究,“有劾唐薇卿者,事连敬如,已派黄公度密查矣”(注:《郑孝胥日记》第1册,第542页。)。此事后虽不了了之,但民主国官员从此不得任用。据沈瑜庆称,文武全才,一身本事的陈季同,只能“侨居上海,以文酒自娱。西人有词狱,领事不能决,咸取质焉。为发一言,或书数语与之谳,无不定,其精于西律之验如此。西入梯航之来吾国者,莫不交口称季同”(注:《福建通志·列传》卷39,清列传八。)。曾朴也说,陈被人称为上海四庭柱之一的“领事馆的庭柱”(注:《孽海花》,第423页。)。 晚清法律人才奇缺,陈季同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反而为来华外人所借重,实在是社会畸形的表现。 身处逆境的陈季同毕竟不甘寂寞,努力有所作为。他与洪熙、林崦等人设立大中公司,招股请办苏宁铁路,事为盛宣怀所阻。(注:《李鸿章全集》第3辑,第722-723页。)这时维新运动兴起, 各地趋新人士汇聚上海,陈季同转而与之结合。1897年8月,陈季同和陈寿彭、 洪述祖等创办《求是报》,自任主笔,月出3册, “多译格致实学以及法律规则之书”(注:《石遗先生年谱》,第97-98页。)。后因林旭的推荐,增聘陈衍为主笔,刊发论说,风行一时,成为维新思潮的一部分。同时又与福建人士力钧等组织戒烟公会,并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汪康年、康幼博、曾广铨等人结交,经常往来于《时务报》馆,参与翻译农书,开办蚕务等事。 1898年5月21日,他在上海郑观应邸参与发起组织亚细亚协会,该会为1897年德国占领胶州湾后,中日两国人士谋求民间同盟救国兴亚的产物,分别在日本成立东亚会,在中国成立亚细亚协会,各有两国人士参加。是日与会者除日本人士外,有郑观应、文廷式、郑孝胥、何梅生、志钧、张謇、江标、严信厚、薛培萃、盛宣怀、汪康年、曾广铨、经元善、唐才常等(注:《兴亚大会集议记》,《湘报》第69号,1898年5 月25日:《郑孝胥日记》第2册,第657页。),日本驻上海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为正会长,郑观应为副会长,有议员24人,官商界入会者达百余人。(注:郑观应:《亚细亚协会创办大旨》,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另参藤谷浩悦《戊戌变法与东亚会》,《史峰》第2号,1989年3月。)据最先策划此事的日本东邦协会福本诚描述,任职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陈季同颖悟通达,但属危险人物。(注: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下卷,东京原书房1968年版,第877页。)戊戌政变后,该会被迫解散。 不过,此时陈季同又办了一桩糊涂事。戊戌期间,湖南实行新政,兴利革弊,为开发管理日渐兴旺的矿业,于1897年成立矿务总局。其中欧阳、朱姓二委员因在汉口推销矿砂不利,擅自到上海与法商戴玛德立约,“不特尽卖水口山之矿,即凡湖南之矿,都要请示于戴玛德”。事情败露,湘抚陈宝箴欲将二人交长沙府革讯,二人自具甘结,愿到沪将合同销毁。此合同原由陈季同说合见证,为使事情进展顺利,又派俞明震赴上海游说陈季同,并由邹代钧函告汪康年,万一不能了结,则聘请律师与之理论。陈季同认为废约“不免贻笑外人,且累当日说合者不少也”(注:陈季同函,《汪康年师友书札》(二),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10、2011页;邹代钧函,《汪康年师友书札》(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2页。),说服汪康年反劝湖南不废合同,以免有碍大局,有伤国体。邹代钧不得已,长函详细说明原委,指“欧、朱之罪,诚不在崇厚之下”,“若此合同而不可废,则凡湖南之人在外飘荡者,均可卖湖南官局之砂矣”。示以必须据理以争,一争到底的决心,并说:“陈季同明白人也,近日颇无赖,似宜防之”。(注:邹代钧函,《汪康年师友书札》(三),第2724-2725页。另参吴樵函,《汪康年师友书札》(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36-537页。)陈办此类事往往不如人意,究其原因,不谙国情与夹杂私心都不免有之。 戊戌政变后,报载党禁消息,陈季同畏遭株连,游历黔蜀齐鲁等地,协助李鸿章在山东治河,著《治河刍议》,“言改堤束水刷沙之法甚详,并谓治水须从源起”(注:《福建通志·列传》卷39,清列传八。),因费用过大而不见用。又与比利时商人联系订购挖泥喷泥机船,及借款开发沂矿,均无结果。(注:《李鸿章全集》第3辑,第867页。)返回上海后,即校阅其弟陈寿彭所译《海道图说》。此书原为马建忠翻译的《英国测量中国江海水道图说》,共5卷,汪康年托陈寿彭校对, 因错误太多,遂重新译过。陈季同阅新译稿,“初见以为善,继则以为不足。盖南则缺于钦州、琼州至老万山一大段,北则缺于图们江、珲春一小段。欲全图们江,必须绕越高丽而上至于混同江口,以全中国旧界为止。原书止于一千八百九十四年甲午,自是而后,新出礁石以灯塔浮锚改易者不少,非续补之不为功”,遂为搜罗秘籍以及领事署档案,成书多出原著一倍。(注:陈寿彭函,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 第2032-2033页。) 政海迭遭挫折的陈季同仍然关注时政,1900年初,经元善因领衔和千余名士绅反对废光绪立新储,被清政府逮捕。陈季同事先曾预为布置,事后又设法解救。(注:王维泰函,《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184页。函谓:“阅报及接经润生兄书,知联老果遭不测。 泰为伊事与陈敬翁再三布置妥贴,催其速归,奈伊家属不听。联老平日作事甚不满于妻子,此次不欲其速归,别有深意,言之可伤。”)义和团事起,各国出兵,陈与汪康年等人呼应,通过沈瑜庆上书两江总督刘坤一,提出:“为今计,南方数省,建议中立,先免兵祸,隐以余力助北方,庶几有济”(注:《福建通志·列传》卷39,清列传八。),暗中则介入中国国会的武力变政密谋。当时湖北有黄小琴“愿办宜、荆一带下交事宜”,其人“极有肝胆,此次尤忠愤填膺,寝食不安,又兼将门之子,其先公旧部颇多,又久于襄鄂”,国会方面认为“实是本店一得力伙计也,不可不重用之”。而陈季同熟悉其人。为此国会不仅向陈了解情况,还托其致函黄小琴。(注:《汪康年师友书札》(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685、3687页。详参拙文《论庚子中国议会》,《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2期。)不久,上海绅商议仿红十字会例救济京津难民,而中国船不得入战地,“众咸束手。季同曰:我在则行,可无事。为发电告驻京各公使及主兵之酋”。据说,“西人闻季同名,皆遵约束,于是季同率救济轮船悬龙旗直入大沽,两岸洋兵欢呼雷动,而中国避难士民群集求援。盖南北隔绝音问已数月矣。至是而苏留月余,为部署一切而返。”(注:《福建通志·列传》卷39,清列传八。)此后陈季同与蔡元培等人的中国教育会也有联系。1903年爱国学社与中国教育会冲突,蔡辞会长之职,欲赴德国留学,通过徐显民探行程于陈季同,“则谓是时启行,将以夏季抵红海,热不可耐,盍以秋季行,且盍不先赴青岛习德语”(注:《传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 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23页;《自写年谱》,《蔡元培全集》第7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93页。)。于是蔡遵嘱改变计划。 后陈季同到江宁主持南洋官报、翻译两局,1905年卒于任所,结束了多姿多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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