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的史笔
我国古代杰出的历史家和文学家司马迁所写的《史记》,之所以为中外古今许多学者推崇和学习,是与其优良的史笔有密切的关系的。 (一) 史笔的优劣高低,首先是能否写历史真实的问题。 司马迁的《史记》素有“实录”之称①。 《史记·太史公自序》:“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司马迁讲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要认真对待历史,研究历史。他驰骋古今,放眼寰宇,略远详近,笔记中外。既注意到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等;又写了帝王将相,士农工商,以及刺客、游侠、龟策、日者等纪传。在一定程度上说,《史记》展开了我国古代,尤其是战国和秦汉时期历史的广阔画面,反映了当时较为真实的历史情况。 作为一部历史书,它必须反映历史的真实。历来的剥削阶级及其御用学者,为了维护他们本阶级或集团的利益,往往伪造历史,掩饰现实,并有一套唯我实用的谬论。对于这种伪历史学,是亦步亦趋,人云亦云,依样画葫芦,还是否定它,面对历史,揭示真象?这是衡量史笔优劣的首要问题。 司马迁生活在二千年前封建专制主义的汉皇朝,处在不少阿顺苟合的官僚和曲学阿世的儒者群中,不阿世,不随俗,不跟最高封建统治者的指挥棒转,而是以其卓越的见识,敏锐的眼光,了解历史的变化,记述人类的历史。《史记》中《陈涉世家》这篇著名的文章,是司马迁对历史“实录”的代表作品。司马迁在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记录了陈涉起义的史实。比较详细地写了陈涉其人,起初佣耕,胸有大志;同吴广等揭竿起义,提出“天下苦秦久矣”的控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打起“伐无道,诛暴秦”的旗帜;于是天下云集景从,群众推陈涉为王;在陈王的领导和影响下,起义军横扫暴秦统治;由于陈涉忘本,众离亲散,加之严刑苛法,以致失败;但在陈涉起义的影响下,终于推翻了秦皇朝。他在《自序》表白自己写《陈涉世家》之旨,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又在《陈涉世家》篇末说:“陈涉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竞亡秦,由涉首事也。”这就肯定了陈涉推翻暴秦的首先发难之功;同时也在实际上肯定了人民群众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 在司马迁之前,秦汉之际,批判暴秦大有人在,很多政治家的言谈论著中,有大量反映,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应数陆贾《新语》和贾谊《过秦论》。《过秦论》批判了秦朝政治的得失,提到了秦朝的灭亡,但是它不仅没有肯定陈涉起义的历史业绩,反而有轻视人民革命之意。《新语》是总结秦亡汉兴之书,也没有给陈涉起义以应有的历史地位和公允的评价,不能不说是剥削阶级的政治偏见和学术观点上的浅识。由此可见,司马迁给陈涉起义以一定的历史地位和相当突出的评价,乃是庸俗世局中的非凡之鸣,历史学界的空前之举。尤可使人注意的是,在司马迁之后,褚少孙补《史记》,因《过秦论》里面有“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等话,便牵引来置于《陈涉世家》篇后②;班固写《汉书·陈胜传》,除了照抄《陈涉世家》原文之外,在表白写作之旨时说了“上嫚下暴,惟盗是伐。胜、广熛起,梁、籍扇烈”③的话;唐代刘知几说:“陈胜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④他们在对待陈涉起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上,不仅没有在司马迁的基点上再前进一步,反而从那个高度上降落下来,甚至极尽污蔑谩骂之能事。这就更加证明司马迁的思想水平和“实录”精神是不同凡响的。 司马迁写封建统治者,包括封建皇帝,都不是盲目肯定,一味推崇。而往往是根据史实记述了他们胡作非为和罪行,予以批判。对他们“不虚美,不隐恶”,如实反映。他对汉代开国皇帝刘邦,基本上持肯定态度,但也记下了刘邦忌刻功臣、不拘小节等事⑤。他对吕后,没啥好感。然能既说“诛大臣多吕后力”,又讲吕后执政,“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⑥,把她和社会上有些事区分开。他对汉文帝有所谓“德至盛也”⑦的赞语;但也记下了当时人所说“赏太轻,罚太重”⑧的话,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歌谣⑨。他对汉武帝的所谓文治武功,既记载其客观上成功的一面;又记载了它实际上失败的一面。他“于《封禅》、《平准》等书,《匈奴》、《大宛》等传,直笔无隐”⑩。他写汉武帝雄心勃勃,好事兴作,但是匈奴并没有因其用武而向他屈服,“盗贼”并没有因其严刑峻法而销形匿迹,神仙并没有因其祈求而出世现生来给他一点真正安慰,财富并没有因其“与民争利”而达到国富民足。但这并不是“谤书”而是实录。 对于秦、汉封建统治的施政执策,当时的官僚政客和文人学者是有所指摘和建议的。李斯的《狱中上书》,贾谊的《过秦论》和《治安策》,晁错的徙民塞边论和议削藩策,主父偃的推恩法,东方朔的诙谐语,以至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贾山的《至言》,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等等,都有一定的代表性。汉初封建统治者在探究历史经验教训时,也在逐步地变换一些适时的政策,玩弄一些新的统治手法。这对司马迁的思想产生了一些影响,但它并没有控制住司马迁的灵魂。司马迁写秦汉历史,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方面广阔地展开了画面,暴露了阶级对抗的矛盾,点明了“法令滋章,盗贼多有”的绘画主题。这是当时“史家之绝唱”(11)。远远超越于秦及汉初的文人学者,而使后继的《汉书》作者班固、《汉纪》作者荀悦所望尘莫及。 由于作者思想认识深浅不同,表达能力高下不一,“实录”就有程度上的差别。司马迁对历史人物或事物,有较全面较本质的了解。他对李斯这一历史人物的看法,同“俗议”不一样,“人皆以斯极忠而被王刑死”,而他却以为:“斯知六{K10601.jpg}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诸侯已叛,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12)”他这个不同的结论,是“察其本”,即考察了李斯在秦朝活动的具体情况而提出来的。他记汉初削藩史实,一是抓住诸侯王之“僭”(13),一是揭出汉皇朝“夺之权”(14),再是指明了“强本干、弱枝叶之势”(15)。这样,他对历史的“实录”才有深度。 历来的学者提到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往往举他写酷吏和汉儒为例。司马迁的确真实地记录了汉初十个酷吏诛豪强,“督盗贼”,“皆以酷烈为声”(16)的事实,揭露了汉儒奔竞利禄,曲学阿世,“面谀以得亲贵”(17)的本质。但是,司马迁怎么能对酷吏和汉儒有较为深刻地认识和描写的呢?这就在于,他从“原始察终,见盛观衰”(18)的发展角度出发,深入分析了秦汉以来变化复杂的历史原因,才有了较深刻的了解,因而能笔触到他们的本质。他在《酷吏列传》《平准书》等篇章里写道:汉朝初年,社会矛盾比较缓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酷吏很少。自武帝时起,不断用兵,阶级矛盾开始加深,统治阶级内部倾轧不已,剥削阶级奢侈腐化,汉皇朝耗费钜大,“财赂衰耗而不赡”,“百姓不安其生”。“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这样,就把酷吏增多和重用的原因,是在于社会矛盾加剧,汉皇朝妄图用严刑酷法的高压手段来解脱困境的道理点了出来。他在《儒林列传》、《叔孙通列传》、《平津侯列传》等篇章里记述:秦朝不重儒术,致使儒生参加了陈涉起义。刘邦称帝后,“患”群臣不明礼,大伤脑筋。儒者叔孙通坦率地向刘邦提出了“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并主动要求为汉朝制礼。刘邦按其“仪”朝会诸侯群臣,“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诸侯群臣“无敢讙{K10602.jpg}失礼者”。刘邦兴高采烈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了封建专制而表面宣扬“仁义”。不是因为天下安宁,想使百姓康乐,而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搞假象欺骗人。可见,司马迁实际上观察到汉初社会矛盾逐渐增多而复杂,难以解决,认清了“物盛而衰,固其变也”(19)的历史变化之理,洞察到汉武帝用严刑峻法,缘饰儒术的手法进行统治;这样,酷吏和汉儒的应运而生,叔孙通、公孙弘、张汤等成为风云人物,才是毫无疑义的司马迁的实录内容。 因此,司马迁才能被人认为是“忠勤于事实”(20)。历史文章,只有写得实实在在,反映史实,才能称得上“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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